步非烟传奇之大明宫

安化公主莞尔一笑。 
  任盈儿瞧着我，我冲她笑笑，“去吧，我这会觉得精神好着呢，况且有这太阳照着，冻不着的。” 
  任盈儿无法，只好依我，拿出一件金翠辉煌的孔雀毛织就的斗篷给我穿上，又给我换了一双白狐毛里子的小羊羔皮暖靴，还不放心，递我一个小铜手炉，道，“娘娘千万别在风口久站。” 
  安化公主不让宫女太监跟着，她命玉兰拿了琵琶，她也不顾忌什么，自己拿着琵琶跟我并肩向太液池的东北走去。这还是我头一次在宫中行走，觉得到处新奇，一路上不由得左张右望的，永福街上的积雪早就被宫人扫得干干净净的，太液池很快到了，池的周围一片玉树琼花，更显得池水如琉璃世界中一块巨大无比的翠玉，池上的石桥如一道道玉做的飞虹，美不胜收，中间的蓬莱山更是像纤尘不染的仙山，令人遐想山上是不是会飞出一个世外仙姝来。 
  出了九华宫，我一头走，一头忍不住赞叹，安化公主咯咯笑道，“娘娘都赞了半日了，这只是大明宫的一角罢了，这一个月来苦了娘娘了，一直拘在九华宫里，现在好了，以后常出来走走，还有更好玩的地方呢，以后我带你去玩。” 
  一行说着一行走着，倒也不觉得路远，虽然寒气逼人，可走了一会，身上倒热了起来，安化公主忽然遥指着一处掩在玉树琼花之间的宫殿，道，“那就是珠镜殿，梁修媛的住所，再往北就是花昭仪的凌香殿，与凌香殿遥遥相对的就是香雪园了。” 
  “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听说梁修媛要产龙子了，不知——”我闲闲地问。 
  “快了，就这几天了吧。我又要多一个皇弟或者皇妹了。”安化公主苦笑道，她似乎并不高兴。 
  世人看着皇子公主何等尊贵，都以为他们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呢，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个中滋味，历代皇子公主为争宠夺权相互残杀的事数不胜数，惨烈之程度，决不输于任何一场战争。 
  两人一时无语，忽然，一阵清香幽幽飘来，原来是香雪园到了，我们被这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指引着，走进园中，园中积雪甚厚，天刚放晴，还不及打扫，我和安化公主站在月洞门前，望着眼前的千万株梅花，一时说不出话来。盘虬的梅树静静地立在雪中，粉的似霞，红的如火，白的像玉，一片片梅花满园绽开着，喷云流火，太阳微微地照下来，枝上的点点雪光晶莹炫目，与地上积雪相辉映着，交织成一个如梦似幻的世界！ 
  “我以为才开了一小片呢，敢情都开了啊。”安化公主尖声叫了起来。撒着欢儿向里面跑去。 
  “公主，小心！”我在后面赶上来。 
  话刚落音，安化公主一脚踏不着实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幸亏她一只手伸出来，扶了一下身边的一株老梅，我虚惊了一场，这一摔下去，会把我的琵琶摔坏的。 
  我们相扶着，在厚厚的积雪里慢慢走着，雪很松软，脚踩下去，几乎听不出什么声音来，走了几步，实在是不好走，所幸园中亭子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勉强走了过去，靴子上长裙上斗篷下摆都沾满了碎雪，安化公主兴奋地咯咯地笑着，风把她的小脸吹得红红的，她放下琵琶，赶着给我拍身上的雪，“娘娘别冻着了，不然，父皇可饶不了我。” 
  我也笑着替她拍掉身上的雪屑，这个亭子很轻巧，五个檐角高高飞起，红瓦绿檐的，本身就是一朵大红梅花一般。亭中有汉白玉石桌石凳，天冷，这石凳像冰雕的一样，我们都没有坐下来，只管倚栏看着四面如火如荼的梅花。 
  着花浓密娇滴滴的宫粉。如胭脂般美艳的红梅，清丽淡雅的照水梅。不沾一点凡尘气仙子般的绿萼。妖冶的大红。紫白俊俏的玉蝶洒金，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 
  “这香雪园我以前也来过赏梅，都不及这次动人，可真是不虚此行了，娘娘，劳动你的玉手，来一首琵琶，这里就是人间仙境了。”安化公主痴痴地看着这片灿烂如锦的梅海。  
                  
第三卷 空闺兮岑寂 第二十四章
  我将绿绸解开，怀抱琵琶，倚在亭杆上，信手弹了一曲，琮琮的琵琶声在亭间萦绕数匝，缓缓向梅林深处飘去。 
  安化公主道，“娘娘再歌一曲，就更美妙了。” 
  我缓缓启唇，歌道： 
  幸逢兮君子，许结兮殷勤。分香兮剪发，赠玉兮共珍。指天兮结誓，愿为兮一身。所遭兮多舛，玉体兮难亲。损餐兮减寝，带缓兮罗裙。菱鉴兮慵启，博炉兮焉熏。整袜兮欲举，塞路兮荆榛。逢人兮欲语，鞈匝兮顽嚚。烦冤兮凭胸，何时兮可论。愿君兮见察，妾死兮何瞋. 
  余音绕在梅林中，久久不散。 
  安化公主沉默了半响，忽道，“这曲子我没听过，好象不是教坊中的曲子，这歌我也没听过，是谁作的。” 
  我微微垂下眼睑，“公主自然没听过，这曲子是我在病中新作的，还没来得及记谱呢。” 
  “娘娘果然是个才女，怪道我没听过呢，如此说来，我是第一个欣赏这曲子的人了。”安化公主喜滋滋地说。 
  “不错，如果这里没旁人，公主就是第一个听到此曲的人。”我笑道，环视着这寂寞梅林，融雪天气，太冷了，应该没有人在园中。 
  “那歌呢，这么伤怀的歌是谁作的，我都快落下泪来了。”安化公主问道。 
  我停了一会，凝视着前方，道，“这首诗歌也是我病中作的。” 
  “天！”安化公主叹道，“娘娘，你如此才情，父皇得你做昭媛，真是福气，不过，要弹琵琶给父皇听时，可不能作此悲音。” 
  我勉强笑笑，“休要取笑于我。” 
  安化公主接过我手中的琵琶，弹了不成调的音，自己先笑了，便左右地端详起琵琶来，忽道，“娘娘这琵琶我怎么瞧着好生眼熟啊，这是桐木做的琴身吧，好象在哪儿见过似的。” 
  “你怎么会见过，又胡说了。”我接了过来，哂笑道。 
  安化公主也吃吃笑了，“可能是在梦里见过也不定呢。”她说完忽然撇下我，奔下亭子的台阶，一边跑一边说，“娘娘，你在这里稍稍等我一会，我去折两枝梅花，拿回去供在瓶中才好。” 
  “小心地上积雪。”我对着她嘱道。 
  她已经远到雪地上了，回头咯咯地笑道，“娘娘放心，我可没那么娇弱。”一头笑着，一头踏着积雪走远了，林中还回旋着她清脆的笑声。 
  我又痴痴望着眼前的如云蒸霞蔚的梅花，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良久，叹了一口气，手指在琵琶上抹出几个低低的乐音。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震，怀中琵琶嗡嗡响起，好象我此时的心绪一样空茫。我回身低下头，“殿下。” 
  “你现在应该叫我王爷。”魏王从亭后转出来，踱到我面前，我只看到他脚上的明黄色的羊皮靴子。 
  “妾身从命。”我仍不敢抬头。 
  “你现在是九华宫的昭媛娘娘了，何等尊贵的身份，别说什么从命不从命的话，让人听了笑话。”魏王冷道。 
  我抬起头来，只见穿着一件茄色灰鼠里子皮袄子，围了灰貂风领子，玉树临风般地立在我面前，我觉得自己如同身在梦中。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如何还故作此悲音，莫非昭媛娘娘心中还犹未足么。”魏王的双目灼灼地逼视着我。 
  我忽然被激怒了，直视着他，“妾身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微微冷笑着，他的眼睛也射出冷冷的光，而记忆中，这双眼睛是两团燃烧着的滚烫的火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态度如此大变，难道，他以为进大明宫，是我一直想要的，是我千方百计地要当皇上的妃子么！多么荒唐！ 
  “你当然明白。我告诉过你，如果你愿意，我让你不再是牡丹亭的姑娘，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你只为我一个人击筑，可我从不曾想过，你想要做父皇的女人，到后宫来做一个嫔妃，这是你一生的愿望吧，现在终于实现了。”魏王语气变得激烈。 
  很好，他还没有忘了我，误会，总比遗忘要好，我的眼睛有些蒙眬起来，我看见了自己的泪光，我点头道，“你也曾经要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办到了。” 
  他忽然张开双臂，把我连人带琵琶一起抱入怀中，“非烟，这太荒唐了！” 
  我一动也不动地待在他的怀中，一时又惊又喜又悲又窘。现在，我是昭媛娘娘，他是皇子，我们有母子的名分！这世界多么错乱颠狂！ 
  “殿下，你知道吗，我入宫，完全是为了你。”我喃喃地说，泪滑了下来。 
  他没有听见，他只是紧紧地拥着我，仿佛要把我溶入怀中。 
  “我要你永远也忘不了我，非烟，现在是我永远忘不了你了。”魏王声音极低沉，好象在说梦话。 
  此刻，我只想回到那个春日午后，回到那匹白马的背上，飞奔着，他只是一个陌生男人，不是什么魏王，我只是一个乐伎，更不是什么昭媛娘娘，让他紧紧地拥着我，隔着面纱吻着我，风驰电掣地奔向永无尽头的天边。 
  梅园深处传来一阵簌簌的落雪声，应该是枝上积雪被碰落的声音。 
  安化公主回来了。 
  魏王像拥抱我一样突然地松开我，后退一步，我看到他煞白的脸，他已经回过神来，现在我在他的眼中，是昭媛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