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火焰

第52章


两性感情留给人类的困惑和伤痛是最严重最永恒的。人类其实深深知道这个领域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复杂多么重要,所以老是设置各种各样的规范,引领自己对这些问题作出简单化的处理。其实,人类越是对某个问题给予简单化的处理,就越是显示了他们痛下决心的心态,从而也就越是证明了某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和困惑程度是他们所难于承受和应对的。两性感情问题、与此相关的性自由性禁忌问题和婚姻形态问题,都是这样的复杂问题。只要想想人类是如何不遗余力地强调感情的专一与忠贞,就不难知道人类在感情上其实是多么地“情望”(我特地避开了”欲望”一词)无边。就像权利欲和金钱欲通常无可遏制一样,人类在感情上(尤其是两性感情)的要求也是无边无际的。想想人类在婚姻形态上是多么坚决地推行单偶制,也就不难知道人类在拓展性伴侣上的欲望是多么饱满。人类用各种方式加给自己限制与伤害,同时又以更多的方式和更顽强的决心抵制这些限制和伤害。比如,情人、包二奶(爷)、专为男性和专为女性提供服务的性服务机构,这都是对单偶制婚姻形态和忠贞伦理观念的抗议与破坏。人类永远在限制与反限制中左右彷徨。我对于人类设置限制的努力和逃避限制的努力保持同等程度的理解和尊重。所以,我对这个领域的问题总是无话可说。
  4、对您影响最大的书和人是什么?能说说您和它(他或她)的故事么?
A《忏悔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卢梭)。
B《红与黑》(司荡达)、《当代英雄》(莱蒙托夫)、《堂吉诃德》(塞万提斯)。
C《鲁迅全集》。
D《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新旧约全书》。
以上基本是按照他们对我产生影响的时间顺序列举的。
  5、您是否有成功感和成就感?
少年时期,我在一所农村中学为参加高考而学习地理课的时候,我的地理老师拿着从省城南昌弄来的考卷问我,华沙是哪个国家的首都,河西走廊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这位文革期间在上海读过初中就下放来到江西的地理老师,华沙是波兰的首都,至于河西走廊,我知道在中国西北,但讲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在这么贫瘠的环境读完中小学,你说我是应该有成就感还是应该有屈辱感。多年以后,当我的同龄人纷纷成为硕士研究生导师的时候,我考上了上海一所高校的硕士研究生。当农村中学的同事们恭喜我”远走高飞”时,你说我是生起成就感还是滑稽感?在读研究生时,我有幸在《文艺争鸣》和《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了几篇文章,还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可是,当我毕业时拿着这几篇文章去高校寻找教职时,人家却很客气地对我说:要是你是博士就好了。你说这时我该感受成功还是失败?毕业之前,我有幸在上海两所高校的中文系讲过文学课,学生们高兴得舍不得下课,主动要求我延长讲课时间。两年之后,一位听过我课的女生遇到我太太,还郑重让我太太转达她对我的问候,说我的讲课给她印象太深。可是,最后我不得不来到一家工科院校上文学课。每年都有学生跟我说,文学是没用的东西,只会浪费人们的时间。还有学生说,报纸上的杂文一看就明白,信息量大,读小说花那么多时间却得不到相应的信息,由此对文学和我的文学课提出批评。还有一个学生说,卡夫卡为什么要把他的人物写成一只大甲虫?萧红为什么把小说写得那么阴暗?他由此批评我对卡夫卡、萧红的肯定和称赞。尽管也有不少学生在听厌了枯燥的实用课之后很愿意听我的文学课,可是他们的欢迎和鼓励,不但抵消不了那些完全不着边际的批评,也改变不了我与受众完全没有交流空间的局面。我由一个最想做文学教师的人,变成了一个不愿意讲文学课的人。现在,当我的同龄人成为小说大师时,我战战兢兢地着手学习小说创作。此时,我究竟应该感受到什么?成就吗?荒谬吗?无可奈何吗?
就一些具体工作项目来说,我能够最敏锐最夸张地感受到工作的快乐,即使是写完了一篇微不足道的千字文,我也会高兴得自我赞叹。我现在正在做着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是让我最为欣慰的。可是,就我的人生理想而言,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 “感” 出一点成功和成就来。我留心过20世纪读书人的经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一波三折,灾难重重,大多数人都像我在《孤独的巴金》里所解读的巴金一样,理想的风帆千疮百孔,一败涂地。他们的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黑暗力量的百般摧残中灰飞烟灭,他们生命中最高贵的品质就是他们招致苦难与毁灭的直接原因。比如,汪曾祺年轻时代才华横溢,专等着成长为一位优秀作家。可是,1949年以后,他在命运的颠簸中无法安宁,即使手中有笔却与文学创作越来越远,直到年过花甲才按照自己的文学趣味写作了若干优秀短篇小说。这样的人生能说是成功吗?沈从文、巴金等人的命运更加跌宕起伏,一代宗师纷纷重新学习如何在险恶时代做一个龟孙。然而,他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人,许许多多善良而又杰出的人在无法忍受的折磨中含恨死去,成为这个民族历史最惨痛的一页。谢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做《1949-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及其它阶层的自杀问题》,对这些不幸的死者表示了深切的关注。笔者随手引用一段如下:
  俞大因,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1966年8月26日自杀。
  余心清,全国人大副秘书长。1966年9月4日自杀(切断动脉)。
  沉乃璋,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1966年10月6日自杀(服毒)。”凌晨,哲学系教授沈乃璋在家服毒自杀身亡。生前,沈曾被点名批判、抄家。
  1966年3月17日,北京大学中文系62级学生沈达力自杀。沈生前被打成”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动学生。
  1966年10月18日,数学力学系教授董铁宝自身杀身亡。
  1966年12月12日,北京大学:”宣传队上报的《演示文稿》说:"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北大自杀了十七人。"“
  1966年10月17日,北京大学:”原北大常委、教务长,校文革常委、斗批改委员会负责人,中共新北大领导小组负责人崔雄昆于16日晚从清队集中地28楼出走,今日晨,发现他死在校内红湖游泳池内。工宣队的演示文稿说:"经法医检查,是投水炸肺自杀身亡。"
    杨复明,北大经济系学生,1966年9月14日遭批判并被剥夺选举权后自杀。
  马连良,著名京剧演员。1966年12月16日自杀。
  陈同庆,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1968年8月28日自杀(服毒)。
  马寒冰,作家。服毒自杀。
  李劫夫,作曲家。1976年自杀。
  郭世英,1968年4月22日 跳楼自杀。同日,张琴秋(纺织部副部长,茅盾弟媳,沈泽民遗孀)跳楼自杀。
  郭民英,1968年自杀。
  顾圣婴(钢琴家)生于1937年,"想起顾圣婴,是一个极偶然的机遇。那天参加局里组织的新春联欢会,地点在湖南路上海交响乐团的排练厅。嗑着瓜子,喝着清茶,伴着一片欢声笑语,我猛然想起了31年前,同样的1月份,同样的地点,发生了一场当时司空见惯的批斗。批斗的对象正是顾圣婴!这是一段时间以来对她的揭发、批判的一个新高潮。她被勒令跪下"认罪",她又被一精壮男子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不堪凌辱的少女顾圣婴当晚就与母亲、弟弟一起开煤气自杀了。"
  良卿法师,文革中自杀。
  薜寿虎(1937--1967)男,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可能是1959届,在校时成为学生右派……, 1967年下半年,薜寿虎被工宣队大会点名,说他至今还没有一张大字报,上窜下跳,是扒手式人物。薜自知难逃批斗,上午点名后,中午回家,即在家中厨房(两家合用,但别一家是单身汉不常用),用毯子堵好门缝,开煤气自杀,其妻与两个儿子(4岁、6岁)一起自杀。他自杀后单位认定,属自绝于人民,还在校内开了批判会。据说薜成为右派与其父是右派有关系,因此他要让两个儿子一起死,以免以后也成为右派。
一代优秀人物惨遭如此厄运,无论他们曾经取得过怎样辉煌的成就,他们都只能接受最失败的人生。一代人的毁灭构成了一个民族的悲惨历史。一切不愿意与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同流合污的东西,被血雨腥风荡涤得无影无踪。社会文化环境变得更加恶化,更加不能容忍一丝善良、纯洁、正直与高贵。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面对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不是满脸喜气而是愁眉苦脸的人,哪有成功可言。
如果有一天,我意识到生活中的奴役、暴力、欺骗、下流减少了一点,“与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相反的东西”多了一点,而且这种变化与我的努力相关联,那时没准我会感到一丝“成功”。
三、关于教育
  1、您毕业于哪所大学?哪个专业?在您看来,目前大学教育的主要弊端是什么?
我上过最差的学校,也上过深受我敬重的较好的学校。我甚至认为,从文学应该从环境中得到熏陶、得到某种灵性的照耀来说,华东师范大学也许是学习文学的最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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