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火焰

第57章


马列主义是诸多学说中的一种,如果在整个社会的教育体系中,将某一种学说、思想置于独尊的地位,这就落入了蔡元培所极力避免的宗教迷雾之中。洗脑筋和世界观教育是两回事。毛泽东要把学生的思想纳入他所需要的所谓“兴无灭资”的洗脑中去。这实际上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心理专政。你很难说1949年后不重视思想教育,但这种思想教育与启蒙意义上的世界观教育几乎是背道而驰的。它的结果就是导致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断裂和精神窒息。毛泽东的教育思想在这个意义上失败了,但在另一个意义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是应该把教育理解为一个国家和政府的行政行为,任由其从国家权利和利益出发,训练合格的公民,还是应该把教育理解为人类群体对每个个人认识宇宙是怎样的,从而使每个个人尽可能成为拥有最丰富的文化资源、最广阔的精神自由的人。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大自然中,应当跟大自然建立一种认识上的、情感上的联系与交流。我们一成年,我们脑子里就拥有人类的整部历史,这个历史激励我们追求更加美好的人生,追求更加丰富的精神生活。教育的过程就是把人类一切经验和文化都教给学生,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功能。这样,学生就可以拥有人类所有的精神资源。在拥有了这样丰富的精神空间之后,一个人才可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有选择地设计自我,同时按照自己的愿望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一个人在精神上的最高尊严就是独立地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也就是说,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是自己的事,而不应该由所谓“教育”规定一个统一意义来强加给所有的人。我觉得怎样活才有意义,就选择怎样的活法,只要这种活法不侵害别人,就应当得到尊重。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利就是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的权利。帮助每一个人最切实最完整地实现这样的权利,这才是教育的目的。当然教育还有为一个社会所需要的特定内容,包括作为政权而存在的国家对教育提出的某一部分合理要求,也应得到适当的尊重。比如在目前的人类游戏规则中,要激发公民有足够的爱国心来捍卫自己国家的主权,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只是教育目的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次要的一小部分。可是目前我们的教育的基本状态跟我所理解的教育目的是相反的,它尽可能地切断学生跟人类文化和大自然的联系。它只告诉学生,在人类所有的思想财富中,只有马克思主义是好的,其它一切都是坏的,都是对人类精神有损害的。这样一来,我们实际上就切断了学生同人类文化的联系。文革时在这方面走到了极点。文革把人类历史上所有优秀的和不优秀的东西都一刀切断。最有代表性的口号就是“横扫一切封、资、修的毒草”,“封、资、修”这三个字实际上概括了人类历史上一切经验和文化。这样的切断把我们彻底地抛到文化的荒漠中。我们今天的教育就是沿着反“封、资、修”的路子走过来的,尽管在“烧书”这一层面已经大有改观,但教育的观念还是老样子。我们的教材仍然不遗余力告诉你只有一种东西是正确的,其他的都是错误的,而且用一整套考试制度强制你接受并相信这一种东西。学生因此只能拥有最单一的知识、最单一的观念。把受教育者的精神变得非常单一这实际上就是精神阉割。一个人从走进幼儿园开始就遭受这样无情的阉割,精神生命哪还有发育和发展的余地。我们的精神从一开始就处于这样一种荒芜状态。教育本来应该开发人们的内在潜能。
教育还有一个功能是启发受教育者进行自我开发。知识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古希腊的命题“认识你自己”,建立一个人学知识结构。与外部世界建立联系,最终还是落到对自我个体生命的认识上来。这两个方面都应注重,不可偏废任何一面。而我们今天的教育在这两方面都出了大问题。在阉割人类知识上我们走得太远了。即使极少数知识有幸进入我们的视野,也被我们歪曲得面目全非。比如《项链》,被我们理解为批判资产阶级虚荣心,这就是用意识形态化的讲法来歪曲人家的艺术创造。我们教育是太漠视人类心灵。列宁批判资产阶级教育是“七分无用三分有用”这种“用”的观念对我们的教育伤害太大。我们总是错误地认为个人的精神生活是无用的,于是我们的教育无情地压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使人成为书橱,把人类的心灵变成了某种意识形态的“跑马场”。我的讲课总是试图让学生打破时空的界限,和人类历史上的伟人进行交流。书本教育的很多好处就是可以打破时空的界限,哪怕现实世界是一片污浊,你都可以通过书本拥有更加浩瀚的时空中的一片光明。高尔基能成为一位`巨人,书本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通过读书而进行的交流是很平等的,因为这不是由教育体制背后的强权灌输给我们的。
我们所谈的个体生命指的也是一个个具体的生命个体。一方面是具体的你我他;另一方面也指向所有的人,还包含博爱的内容,整个人类的生命都与他有关,甚至扩展到非人物、宇宙存在。建立这样的观念,完全靠书本是不可能的,还得靠作为一种文化行为的教育。要给学生建立这样的观念,一是自我开发,充分表现自己生命力量;二是为人类服务;二者并不矛盾。为人类服务也包含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而具体到近代以来中国是一个受压迫的落后国家,还要为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服务。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就包含有追求个人精神自由的一面。我很赞成蔡元培的观点,要教育学生不要拒绝物质。这方面也有教训,毛泽东要完全把人变成精神的人,出发点本来就不合理,后来当然就要导致荒唐结论和结果。他有一句话是“一个纯粹的人”要求人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还针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强调人的群体性,企图完全扼杀人的个性。《纪念白求恩》很重要,是表现毛泽东人学思想的重要文献。他的这种理想讲起来很吸引人,“毫不利己”和“纯粹”,一般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容易接受。而这种纯粹的精神在现实存在中的表现就是“共同理想”,他由此提出要为共产主义这样一种全人类的“共同理想”贡献一切。表面上看这是很美好很纯洁的词汇,但再往下推,为了某个崇高的“共同理想”就可以要求别人牺牲生命,甚至可以强迫你牺牲生命,也就是可以杀人,可以做一切他认为对实现“共同理想”有利的事情。很美好纯洁的东西由此就转化成了很可怕的东西。
为了意识形态可以做一切事情。这是一个命题,有它的逻辑推理和一整套理论。毛泽东还提出“以阶级为群”,这也是对底层人民和知识分子很有诱惑力的一个命题。毛泽东思想有一个特点,每一个逻辑前提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在阶级社会里,阶级的利益是由政党的政治理想来代表的,而政党的利益是靠领袖来综合体现的。这样推理下去,人就必须成为党的工具,从而必须成为领袖的工具。毛泽东的命题都是政权主义浪漫主义的命题,而每一个命题的实践展开和逻辑结果却都是这样可怕。我们时代的许多悲剧都是由毛泽东的这些命题直接生产出来的。我们这几代人的思想观念,包括现在刚入高校的学生,都是按照毛泽东的理念灌输出来的。
在当代,我们又面临另一个严峻的问题,这就是物欲横流的问题,个人欲望的极度膨胀,对毛泽东的理念构成反讽。其实应当把这些问题提示出来做理论上的清理。只有揭开毛泽东的“逻辑迷魂阵”之后,这个民族才可能有理性的追求。要作理论上的清理,当然很不容易,这涉及伦理学、心理学、教育学、政治学、人类学等等许多方面的问题。

当前,教育的主要弊端之一是太忽略人文教育。中学语文教育和大学文史哲教育本来应该承担起这方面的功能。许多人回顾自己的一生时,都会发现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往往是中学语文教育,或者是中学语文老师。人文教育不只是语文教育,而语文教育应当占在一个特殊甚至是核心的位置,因为语文的文学性对青少年更富有感染力量。中学语文教育落实到人文教育上时,就是给人建立一种精神底子。一个人的精神是要有一定的底子的。这种精神的底子应当是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即给人的生命一种亮色。青年时代应该是做梦的季节。别林斯基说过,年轻的时候应该追求虚幻的东西,不能过早地把人培养成太现实的人,要敢于做梦。在成熟以后,美梦破灭,在破灭中升华,这样就可以达到永恒的精神和谐。他主张人的精神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开始是一种虚幻性的精神和谐,然后是虚幻的破灭,再然后在更高的层面建立一种精神和谐。
鲁迅也曾经认真谈论过少年时期的梦幻问题。我们在鲁迅研究中过于渲染他黑暗和沉重的一面,而实际上鲁迅的生命也有它的亮色,这亮色来源于民间思想的滋养。他童年时受到民间思想的影响,使他有一种亮色,一种基本的信念,以后他才有沉重的一面。人文教育应当为学生建立一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亮色。有了这么一点亮色,当他遇到沉重黑暗的东西时才不致于走向绝对虚无。
这种教育是以后任何时期的教育所无法补偿的。人若缺少这种底子是会有问题的。而现在的教育理念和教育结构中都没有这种东西,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心中也基本上没有这种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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