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门女将

第3章


彭钢真去找了招生委员会。要求改校,不能说明改校的理由。招生委的人说,学校既然已经定了,没有充足的理由就不能改了。这种毫不通融的作风委实救了彭钢,她到底还是穿上了军装。 
  1959年8月24日,是彭钢离家去西安之前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彭钢正在收拾东西,彭总轻轻进来,关切地问她是否收拾好了。彭总拿来一个小皮箱,对彭钢说:“这是我出国时用的,以后我也用不着了,你的东西不多,就拿它去装些衣服吧。”皮箱是黄色的,很漂亮。彭钢接过小皮箱。要是在平时,能得到这样贵重的一件礼物,彭钢不知会多高兴呢!可此时此刻,加上彭总这番话,彭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即使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彭钢回忆起这段往事,我仍能感受到在她心中深埋的某种东西,这使得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异样。这只小皮箱,她珍藏至今。 
  那天晚饭吃的是南瓜饭,用彭钢从湖南抱回的大南瓜做的,南瓜饭香喷喷的,可是吃在嘴里,却再没有了往日南瓜饭的香甜。 
  五年的大学生活,彭钢是在沉默中度过的。1959年9月底,彭德怀被撤消国防部长的消息一公布,在教师同学中很快传开了。一些受极“左”思潮影响的师生为了表明自己立场的坚定,对彭钢表现出壁垒分明的界限;也有好心的同学,内心虽同情彭钢,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热情。自尊心极强的彭钢,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是沉默。 
  庐山会议后,彭德怀主动提出搬出中南海,住到了北京西郊的吴家花园。每年的寒暑假,彭钢都要从西安回北京吴家花园看望大伯。 
  吴家花园里异常冷清。国防部长以往的朋友不来往了,昔日的同志今天反目为仇。这样的例子“文革”中我们见到的太多太多。不要说同志和朋友,就是妻子、丈夫、亲生儿女在一夜之间划清界限的又何其多也。按说,彭钢非彭总亲生,作为侄女,在这种时候离他而去并非说不过去,于自己、自己的将来和自己的亲属都有好处。可这不是彭钢。彭钢从和大伯住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就将自己的一生与这位可亲可敬的大伯紧紧连在一起了,无论是他显赫还是落魄,直到“文革”被斗,直到大伯被迫害致死在301医院,他身边的亲人,始终都站着彭钢。 
  每次放假回家见到大伯,她都像过去一样,向大伯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讲讲学校里和社会上有些什么新鲜“愉快”的事,但对自己在学校受到的冷遇和歧视却只字不提。她怕大伯伤心。这一天还是来了。大学毕业的同时,彭钢被迫脱下军装。脱下军装的那一刻,彭钢简直万念俱灰。她的父亲、二伯为了人民的事业流尽鲜血,她的大伯为革命戎马战斗一生,而她,彭钢,性格像钢与火一样坚硬和热烈的女孩子,她的职业只能是军人,最适合她的服装,只能是军装。可是…… 
  伯父黯然神伤,对她说,算了,人家不信任,还是回家吧。命运就是这样在短短几年里和她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她学的是国内当时最尖端的计算机,现在只能满身汗渍地和工人一起修理解放牌卡车;她曾是那样地渴望军装并且已经穿上了它,现在却又被迫把它换成挂满油花的工装,一起一伏,全在转瞬之间。当然,命运会继续按照它的路线走,再过十年,它会让她重新穿上军装,再过一个十年,它会把缀着金星肩章的将军服交到她手上,就在她每天往来于吴家花园和右安门那条路往北一点的黄寺礼堂里。这些,1965年的彭钢当然想象不到。要强的彭钢,当时唯一的念头是:不论做什么,我都该成为最好的。 
  吴家花园距离彭钢上班的右安门,几乎横贯北京北郊,乘公共汽车上班,在路上几乎要花去两个小时时间。即便这样,彭钢仍要求自己每天比别人早到,打水扫地擦桌子,等到别人八点来到办公室,这些活早被她干完了。干部工人们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个新来的转业干部、大学生楞没一点臭架子,好!人们哪里知道,为了做到这一点,彭钢每天必须在凌晨五点多钟就起床。 
  在这段时间里,伯父给予了彭钢无微不至的关怀。那一段正是彭钢刚刚走上社会的人生之初,工作最紧张的时期,同时也是彭总在吴家花园“闲居”的时期,彭总便自觉地做起了侄女的后勤。每天清晨,彭钢起得早,彭总比彭钢起得更早,替彭钢弄好早点,通常是打蛋花冲奶粉,再用肉肠或是果酱夹上两片面包,待侄女狼吞虎咽吃完,便陪送彭钢去公共汽车站赶车,自己权当散步。晚上下班时,伯父常常已经站在车站等着接彭钢了。夏天,彭钢喜欢游泳,在外面游完泳回到家要冲一下澡,而吴家花园没有热水,为了节省能源,彭总总是在太阳最毒的中午和下午,接上几脸盆水放到烈日底下曝晒,等彭钢回来,正好能冲个不热不凉的澡。即使是亲生父母对子女,也不可能比这更周到了。 
  彭总不仅对自己的侄女如此,连对侄女的朋友也充满了长辈的慈爱。有时彭钢把朋友带回家来,临走彭总会送给人家一些自己生产的蔬菜。彭总自己开了好大一块菜地,种了冬瓜、南瓜、茄子、西红柿、辣椒……他把平时的粪尿积攒下来,沤成肥浇在菜地里。由于精心侍弄,他的菜长得特别好。 
  庐山会议被批判之后,彭总曾向毛泽东做了三条保证: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做反革命;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今后工作是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像他磊落坦诚的一生一样,既这样说了,就一定这样去做,他曾对身边的人说:“既然自己不能再为党和人民做工作,就不要再给人民增添负担了。”这片菜地,就是彭总尽最大可能对自己诺言的一个实现。 
  吴家花园的日子是单调的、压抑的,同时又是充实的、盛满温馨的。这是彭钢与伯父相濡以沫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也是留在她生命中一段最难忘的岁月。伯父高尚的品格,不可战胜的钢铁意志,对革命的赤诚和对人民火一样的爱,点点滴滴为彭钢所见,这一切,成为一股巨大的人格与道德的精神养份,注入彭钢心田。 
  1965年6月,彭钢与袁士杰――北京工业学院的一位普通教师在北京结婚。11月,彭德怀离开北京去西南“三线”。彭钢搬出吴家花园,和袁士杰住到北京东郊。 
  去“三线”给彭家带来的欣喜是短暂的。很快,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1965年11月,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上海出笼,随即全国各大报纷纷转载,人们在迷惑,在猜测,这是否预示一场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人们的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海瑞罢官”,实质上是“文化大革命”即将开始的一个政治信号。一场大动乱开始了。 
  彭德怀被揪回北京批斗,戎马一生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帅,在那个没有真理没有法制的年代,连一个普通人的尊严都维护不住。他像一条破麻袋一样任由狂热的人们拖来拖去,想怎么斗就怎么斗,头发被揪掉了,牙齿被打掉了,骨头被踢断了,但他不讲一句丧失原则、辱没人格的话,“士可杀、不可辱”、宁折不弯的大将气概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彭钢和伯父之间,如同一只飘落风筝的线一样,被扯断了。知道伯父人就在北京,却咫尺天涯,不能相见。从小报上、大街小巷的传闻中,伯父受难的消息不断传来,彭钢兄妹心如刀绞,到处打听消息,最后只得到允许,可以到卫戍区给伯父送些必需的生活用品。1973年,彭德怀被确诊患了癌症,直到这时,彭钢兄妹才被获准可以到名为治疗、实为关押伯父的医院探视彭德怀。在一间密不透风、连窗户都被木板钉死报纸糊严的“病房”里,他们见到了伯父。昔日那个即使是被打昏在地也仍虎死雄风在的伯父,已经枯瘦得如同一把干柴。 
  不久,这位身经百战奇迹般毫发未损、却毁在自己人手里的老兵,这位共和国元帅榜上排行第二的“布衣元帅”,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那一天,是1974年11月29日。 
  元帅临终前曾对彭钢说:“多么希望死后能和我的两个弟弟、你们的父亲葬在一起。但我没有这个资格。我被打成反革命,而他们是烈士。”痛哉斯言! 
  又是三年。彭钢在沉默中又走了三年。 
  她被彻底放到车间劳动,搬活塞,打油眼,8斤重的活塞从机床搬上搬下,一天活干下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她从中学第一次开始写入党申请到这时,已经申请了二十多年,但就是得不到发展,有人甚至说:“彭钢就是表现再好,也不能入党!”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对于全国人民来说,这是久历严冬之后春天的到来;对于彭钢,则是新生命的开始。 
  1978年12月24日,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中共中央为已故四年的彭德怀元帅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邓小平同志亲致悼词,成千上万的人们含着热泪,向着彭总骨灰鞠躬告别,献上鲜花。彭钢作为遗属,站在伯父灵前,心中百感交集。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可是伯父,他还能知道这一切吗? 
  彭钢重新穿上军装,重新踏进军营大门。1980年,她被调到总后指挥管理自动化研究室,在毕业十五年之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专业。这时,她已年过不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