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赵良并不是天生的无赖，他本是个读书人，但是考了七八年也没考上个秀才，殷实的家底儿倒是考没了。自家娘子稍有些姿色，不甘心跟他过没天日的日子，便跟着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跑了。从此赵良就变了，也开始佘酒不还帐，吃饭不给钱，慢慢的跟财叔他们混荡在一起。坑蒙拐骗无一不做，而这人却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最后愣是让他把背叛了自己的媳妇儿找到，卖到了西山那边的土匪窝里，下场自然就是惨不忍睹。
    所以，赵良比起一般的无赖还多了几分心思，会看人下菜碟。这一点和跟他一起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财叔有一拼。财叔年纪不大，但是长得却是比同龄的老相，所以认识他的都叫他财叔，他原名是什么大家也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这人坏，自打娘胎出来就坏。人不到及笄便掘鳏夫坟，撬寡妇门，待到年纪再大些，就更混的出奇。
    不过就是这么两个没有什么节操的，本来也是属于给鞑靼蛮子送酒送肉的叛徒货色，但是一听要“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搭伴儿一同下南洋。
    他俩看到黄牙对那程玉娇不仅有意思，而且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之前又因为那点事儿恼了心火，正想着使法儿给程子珣下个绊子。看到这一幕，俩人对视一笑，两个人合作多年所以默契的很，两人边说边笑着走进船舱，特意在程子珣父子三人附近找了位置坐下来。
    沈思对程子珣算是恨之入骨，所以看到他带着儿女进了船舱心头升起一股怒气，腾地站了起来，卢勤见状便按住他的肩，“别冲动，那家伙活不到南洋。”沈思听了这话疑惑的看了卢勤一眼，卢勤并没有看着沈思，而是盯着干瘦细长的程子珣，“哼，这船上，恨不得他死的人多着呢，况且钟爷不会让他好死，大侄子就不必趟这浑水了。”
    沈思点点头，嫌那人污了自己的眼，便走出船舱，却看到一个他从刚进腊月就牵肠挂肚的人，丁若，竟然是表妹丁若。沈思看到她梳着一副妇人的发髻，着一身淡色粗布衣衫，身旁则是一个模样周正的男子。沈思瞧着那男子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是谁。
    但是看到表妹，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阿若。”听到这一声，丁若身子略微一僵，便抬起头，看了看沈思并未说话只是一笑。倒是他身旁的男人看了眼沈思，说道，“小兄弟可是认识我娘子？”
    沈思见丁若并不跟自己说话，心里便了然几分，向那男子报以一笑，“是沈思唐突了，只是见这位夫人身形模样与我一个远房表妹甚像，故而认错了人。”那人听到沈思的话，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这时候，谁不是挂念着亲人。沈兄弟一人上船可是有人照应？”沈思摇摇头，“我是，这船上打杂的伙计。不知兄台是哪里人？”
    那人一听沈思是船上的伙计，眼角上也有了笑意，“若沈兄弟是这船上伙计，那这一程还要沈兄弟多予照应。我是福清城里济堂医馆的大夫，姓薛名三逸。”沈思这才恍然大悟，自己难怪觉得瞅他眼熟，是因为前一阵子自己病的时候，他来给自己把过脉。只是丁若怎么只身一人与这医馆大夫在一起，沈思甚是想不明白，此时见丁若刻意隐瞒身份，便也不说，只是说道，“薛大哥倘若不嫌弃，叫我沈思便可，大哥莫要客气。不过，大哥是贵人多忘事，前阵子沈思病重，还有劳大哥前来福清港给我把的脉象。”
    听这话，薛三逸也突然想起什么来，“原来你是福来酒馆的那小伙计，真是忘记了，忘记了，承蒙沈兄弟不嫌，你称我一声大哥，我便应了。”话说到这儿，沈思便做个了请的姿势，“昌丰号上规矩颇怪，大哥顺着跑船伙计的话做便可，这天冷得很，快去舱里歇歇脚。”听了这话，薛三逸点点头，丁若施了个夫人的礼节也跟着薛三逸向船舱走去。
    沈思知道表妹不愿与自己想见定是有无奈，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母亲的那句话，“只是不得与我相见。”沈思看着这艘大乌艚，难道父亲也是跟丁若一样有万般不能想见的理由，才与亲人咫尺相隔。
    沈思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海水也很蓝，这憩心彻骨的蓝却让人心里冷的很。每年的腊月二十八，都是一大家子人等着喝腊八粥的日子，会买些糖瓜一类的使劲的嚼。核儿姨娘说，这嚼糖瓜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在玉帝面前只说好的不说坏的，来年保个丰衣足食。而今年，没有糖瓜，也没有腊八粥，有的只是清冷冷的天，亲人对面不想见的无奈。
    沈思想到那个漂亮泼辣的姨娘不由一笑，但现在看来，姨娘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不止是姨娘，还有那个总因为冒冒失失惹姨娘生气的姨丈，和只有八岁的表弟，一个幸幸福福的家就这么散了，唯独活下来的表妹还不敢与自己相认。想到这里，沈思重重的叹了口气，看着还在往上拥挤的人，沈思无奈的笑了笑，就快结束了，因为船舱已经装了三四百口子人，装的够多了。
    “小兄弟，刚见你站在船板上唉声叹气，可是有什么心事？”沈思看着说话的人，这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背着双手，大有些轻逸飘然，但沈思还是不大习惯别人这般直直的穿透自己的情绪，便学着灿狼的模样斜了他一眼，“莫多说多问的，这也是昌丰号的规矩，倘若不循了规矩，到时候别怪跑船伙计把你扔下船。”
    听到沈思这般恶狠狠的告诫，那人却笑了起来，那人看着沈思，“小兄弟甚是有趣，我萧何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从没见过这般客气的跑船伙计。”沈思明白那人是打趣自己，便说道，“你这名字还是少显摆的好，成也萧何败萧何，倘若让钟爷听了，一个不痛快，把你扔在福清港那就算是走大运的。”
    那萧何听了沈思的话，脸上有些黯然，重复着我所说的那句话，“成也萧何，摆也萧何。”重复了几遍便看向沈思，沈思没等他说话，便又来了句，“听人劝吃饱饭，尤其是这节骨眼儿上，况且船上的规矩我比你懂得多。”萧何听后也没有争执，点了点头，转身向船舱走去。沈思看着这人很奇怪，因为这个萧何身上所带着的是一种不同于满船老百姓的气势，虽然沈思好洞察别人，但是毕竟世面见得不大。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不是旁人，而是刚刚惨败在清兵战蹄之下唐王朝的重要人物，论职位算是文官中的首府，论工作性质就是唐王的师爷，萧友廷。
    按理说昌丰号上是不该有人认识他的，因为他常年待在唐王的小朝廷里，跟外面的老百姓也不打什么交道。但不巧的是，昌丰号上愣是上了一个认识他的人，而这个人又是萧友廷是绝对不认识的，因为这人不过是唐王上百钦兵中的一个，但是他却认是萧友廷。
    陈七哥不知道自己怎么形容看到萧友廷时的心情，陈七哥知道萧友廷不会认识自己，而自己如果冒冒失失过去的话也不妥。刚才他听到萧友廷说自己名萧何，便知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真身份。但陈七哥也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钦兵，能活着命逃出来的，又怎么只会是蛮夫。所以见到萧友廷快迈进船舱时，陈七哥便向前，说了句，“萧大人，您也在这船上。”
    萧友廷听到眼前这人唤自己大人，心知这人知道自己身份，却也有心替自己隐瞒，便微微一笑，“不知兄台哪位？”陈七哥忙说，“在下不过是曾见过大人几面。”萧友廷看了看陈七哥，实在想不起来，便说道，“都是落魄到要另寻生路的人，不必大人长大人短的，你既然认识我，唤一声萧爷便可。”陈七哥听完后恭恭敬敬的唤了声，“萧爷，”并四周看了一遭，问道，“此次您身边没带个人？”
    萧友廷听这话便点了点头，“都到什么时候了，逃命还要讲排场不成。”陈七哥听这话大囧，便急急解释道，“不是，萧爷，只是这船上规矩颇怪，如果萧爷不嫌弃，在下愿护萧爷左右，保萧爷平安。”萧友廷看了看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见他神色并无敷衍，且目光坚定，便问道，“你，以前是在谁麾下卖命。”听到这个，陈七哥听了这话，不敢说自己曾是唐王的钦兵。如果这样的说的话，那无疑告诉萧友廷，自己是个逃兵，就算现在萧友廷也已经落魄到和自己一样的地步，但是逃兵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还是能瞒就瞒的好。打定主意之后，陈七哥更是恭敬的说道，“回萧爷话，是郑将军。”
    听到这儿，萧友廷重重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他终是比我看得远。”说罢便看了一眼陈七哥，“既然都没个照应，就留在我身边吧。”陈七哥听这话后，当然兴奋难以，便点头如捣蒜。一番话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
    昌丰号收了船，便慢慢离了港，但是并没有前行，而是在港口随着海水的波动一颠一颠地，大成在船舱数着人数，船舱里满是人，都乖乖的坐着。
    沈思这时候跟着奎生前后进了船舱，他此时觉得，这里三四百余口子人，生死却全攥在自己手中，看着他们或紧张或呆板的表情，沈思没来由的想笑，倘若不是自己的父亲，恐怕自己也要和这些人一样，把自己的下半辈子全部托付在一艘船舶之上。沈思觉得，人命就是贱，但是活下来的，再贱的命又都显得那么伟大。
    “鱼儿，看到那姑娘没有，长得够劲儿吧。”黄牙知道奎生他们是不屑他这种调调，但是这人就是好唠叨，找不到旁人自然把目标锁到沈思身上。沈思看他指的是程子珣的女儿程玉娇，便一脸的不屑，“黄牙叔，模样倒是中看，可听说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黄牙见沈思没有敷衍自己，便嘿嘿一乐，“就你小子疼叔，我可跟你说，这时候不能动，要到外海，看上哪个，没有一个不肯的。”说完，黄牙脸上露出那种意淫的笑，看的沈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看看黄牙的短矬身材，不仅摇了摇头。
    但是沈思并没有赞同或者是反对黄牙的这种想法看，他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如果是其他人家的姑娘，他或许就会婉转的打击一下黄牙，既然是程子珣的女儿，沈思恨不得程子珣为此生不如死，便没有半句言语。
    不过也正因为黄牙的话，沈思打量起程玉娇，的确是瓜子脸，大眼睛，高挺的小鼻子，樱桃小嘴儿，程玉娇感到有人打量她便怒气冲冲的看向沈思。沈思一挑眼眉，脸上的疤也跟着一动，嘴角带着冷冷的笑。程玉娇并没有被他的表情吓的收回目光，而是直直的盯了他半刻才收回目光。
    沈思在人群中寻找着一直可以避开自己的丁若，黄牙以为沈思跟自己的心思一样，便嗤笑了一声，“你小子面皮好，虽然有道疤，但也是模样清秀乖张，被你看上的也不算亏。”沈思听了这话，心知黄牙误会了自己便不再说话，这个时候，大成已经完成了艰巨的任务，将人数报给了钟爷。
    当钟爷走进船舱的那一刻，沈思知道很多人的心是激动的，虽然钟爷不过是个跑船客，但是他跑的是昌丰号，而且他还是昌丰号撑船的。十多年的时间，已经将钟爷塑造成一个与龙王爷相提并论的人物。何况此时此刻，这个人物关系着自己的生死，和自己的未来。所以见到钟爷的那一刻，甭说是其他的老百姓，就是萧友廷也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心思，他突然很敬佩这个身材短矬，模样狰狞的男子。
    卢勤的心思是唯一不同于这些人的，但是他的儿子却和旁人心思一样，卢雪山有些崇拜的看着钟爷。卢勤看了看自家儿子不由摇了摇头，却见其妻杨氏说了句，“雪山，这般直视，甚是无礼。”听到杨氏的话，卢雪山不敢违抗了娘的命令便把目光收回，卢雪鸢偷偷的笑了笑，她也在看昌丰号上的跑船客，但是她看的却是沈思。
    卢雪鸢将沈思打量了一番，便对卢雪山说道，“哥，你瞅那伙计。”卢雪山看向沈思，之见他瘦瘦小小，模样虽也算是清秀，但那道大大的疤痕却很是骇人，他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个模样不中看的小后生。”卢雪鸢一笑，“我见爹在船板上与他讲话，且神神秘秘的。”听了卢雪鸢的话，卢雪山再打量了一番沈思，还是摇摇头，“那又有甚，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后生。”
    卢雪鸢听了卢雪山的话便不再开口，倒是杨氏听了他们的话，看了看沈思，便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想什么，片刻，才说道，“那小后生，竟是与他模样有几分相似。”卢勤听到妻子的话，点点头，但也没有做声，杨氏见卢勤并未做声也不便再说。倒是卢雪鸢偷偷的凑近杨氏，“那小后生像谁啊。”
    杨氏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便摇摇头道，“女儿家的，怎么这般多事，和你无关。”被杨氏噎回来的卢雪鸢更是对沈思多了几分好奇，在他看来，沈思才像是这昌丰号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