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是货不是客


四丈长的船身,三丈多高的桅杆,昌丰号除了船体庞大些外,与停靠在福清港的其他船舶并无不同。沈思看着船,十五年前的昌丰号他当然没有见识过,但是就是此时此刻的昌丰号却也给他一种诡异的感觉,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儿,总之有些地方是不妥的。不然,卢勤怎么会这般肯定的说这船与当年的不同了,而变化在哪,卢勤这样仔细且善于观察的人都看不出,可见变得未必是船体。
    “都他娘的给我老实着点儿,拿银子上船,我看哪个不要命的再给我挤。”奎生朝着那些往船上挤的人大吼道,脚底下还不停地把他见不上的全都踢到船下面,沈思注意到奎生往船下踢得都是些年轻后生,还有些带着孩子的妇人。而对于一些模样凶神恶煞的中年人理都不理睬,任他们上船。奎生当然不是那种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人,所以沈思一时半会儿竟猜不透他的举动。
    程子珣带着一双儿女往船上挤,生怕挤不上去,旁的人登船用的是银子,他登船却是高举着程大当家的信笺。不过,这信明显要比白花花的银子还好使,眼尖的大成看到高举信笺的程子珣后,用目光询问了一下一脸冷漠的钟爷,钟爷漠然的抬了抬下颚,示意大成拉那畜生上船。
    大成走到程子珣挣扎的地方,“你娘的个怂孙子,爬都爬不上来,顶个废物。”说着便用脚踹出一条道,“还不快上。”程子珣见大成为自己腾了个道儿,立马带着儿女连滚带爬的上了船。
    上了船的程子珣见到大成把手里的信递给大成,大成接过信,看都不看一眼便使劲撕了几下,“屌,老子大字不识一个。”看到大成把自己的信不仅撕成碎片而且一扬手就扔到海里,程子珣心里又急又气,但对着恶狠狠地大成又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程子珣正不知道怎么发火儿,却见钟爷站在一旁,程子珣急了,“钟爷,您老人家可是明的事理,这跑船伙计把我的信给毁了,不能就这么了事。”钟爷斜着眼看了程子珣一眼,程子珣便说道,“那可是我渡到南洋找我伯父的凭信,就这么没了,这事儿做的忒是过分了。虽说大家上了昌丰号是为了逃难,可也是大家信任昌丰号,给足了昌丰号的面子,您瞅瞅您的伙计,还真当是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了,不是?”
    听了程子珣的挑拨,很多人也因为不满昌丰号伙计的态度而指责起来,这个时候,就听见一声惨嚎,一个中年男人被灿狼一脚踩折了腿踢到一边儿。正当大家想借此发挥一下愤怒时,却听灿狼狠狠地开了口,“上了昌丰号,还把自个儿当人的,都他娘的给老子滚下船。”
    见有些人还是情绪高涨,黄牙便出来和稀泥,黄牙是个会说话的人,此时他笑眯眯的看着大家,不紧不慢的说道,“承蒙大家信任,昌丰号十几年如一日,在外海上行的是一番风顺。但昌丰号的规矩不能破,上了昌丰号那就得是钟爷的货,谁还心里琢磨着自个儿是个人的,趁早下了船,别到时候想下的时候没地儿下。”说完这些,黄牙看了看程子珣,冷哼了一声,“这位爷不拿银子就挤上船,怎么着还想白坐船不成。这上昌丰号的哪个不是揣了半斤银子的。”
    说到这儿,黄牙拍了拍灿狼的肩,“兄弟,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儿,甭跟乡亲们过不去,谁不愿意当货,那就去安庆号上当客便是了。”
    黄牙的话似乎让刚才还激动的人们一下子就泄了气,是的,上了钟爷的船就要守钟爷定下的规矩。何况,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自个儿在船上是客是货,能到南洋别说当货就是当蝼蚁给钟爷使唤,那也得是心甘情愿的。很多人想到这都愤恨的看了程子珣一眼,想到这个人没拿银子上了船,还挑唆事端,更是怒不可遏。
    旁的人还好,都是些守规矩的,要说赵良和财叔两人可是福清县里出了名儿的无赖恶霸。刚才起哄就数他俩声大,他俩这时候一见矛头不对,再看着凶神恶煞的灿狼,两人生怕自己被踢下昌丰号,便赶紧咧咧道,“对对,上了钟爷的船,就要守钟爷的规矩,谁谁他娘的不想待在昌丰号的。”看到这两人突变的嘴脸,船上的人也都心里明白的很,都不做声,听着跑船伙计的指令,一个个的往船舱走去。
    程子珣一看这架势,便也想带着儿女往船舱走,黄牙却一眼瞥见程子珣的女儿程玉娇。要说程子珣这人,人品差的没话说,但是皮相却好得很,所以他的女儿随极了他,虽说身无所长且脾气坏得很,却空有一副俊俏皮相。
    黄牙凑近程子珣,“呦喂,程爷当真是觉得不用拿银子就能白上船啊。”话是对程子珣说的,但那双眼睛却不停劲儿的打量着程玉娇,眼神不加掩饰的透着猥琐和下流。程玉娇见他直直的盯着自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程子珣也看出来黄牙不善,而且盯上了自己的女儿,便急急的说道,“我上船那可是不用银子的,我伯父书信上说的清楚,待时只管上船即可。”
    黄牙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程爷,信呢,咱昌丰号就装那么多人,你这不花钱就想占三位子,我就是应了,一会问问大家伙儿愿不愿意。”程子珣知道旁的人恨不得是踹走一个算一个的想法,便陪笑道,“您看您这是急什么,我伯父信上说了,他把船资费都已经交了,交了四个人的,您看我这不才带了自家儿女,合着还是多交了一份人的银子,您就通融一下,信撕了,我哪里有凭证了。”说到这儿,程子珣说道这儿,心里还是一肚子火,但毕竟自个在昌丰号上,人家的地盘不低头也不行,就只能把火压下去,嘴里喃喃道,“我伯父给我的信被那个大个儿给撕了。”
    “哼,谁不知道你程爷在福清城里的名声,倒是,不知道就你还有这么俊俏的闺女。”黄牙见程子珣不敢跟自己来硬的,便不屑的说道,手也不老实起来,冲着程玉娇的小脸儿就摸过去。
    “让开,还想打我妹妹主意,也不照照自个儿那矬模样儿。”程玉麟用手推开黄牙,拉着妹妹程玉娇理都没有理程子珣就往船舱走去。黄牙看着他们,狠狠地啐了一声,吐了口唾沫骂道,“傻吊,还真当自个是个玩意儿了。”说完狠狠的看了一眼程子珣。程子珣固然心中窝火,但也知道知道分寸,也不说话,陪着笑说着,“小孩子不懂事,您老别忘心里去。”黄牙斜着眼儿看了程子珣一眼,哼了一声说道,“既然是程大当家的面子,那就不收银子了,进去吧。”
    程子珣听了这话,心里可是有些不痛快,在他觉得,伯父还真是多此一举,把银子给了这帮认钱不认人的王八蛋,还真不如给自个儿,好歹,不用来这么一出儿。不过是心里闹腾两句罢了,面儿上哪敢,听到黄牙的话赶紧往舱里走,生怕他变了主意。
    看到这一幕的灿狼一脸的不屑,“黄牙,你小子就着调调惹人烦。再说那小娘们儿是俊俏,但也不急于一时,出了外海,看她还敢忤逆了你。”黄牙听了之后,没有跟他斗嘴,反而是认同的点点头,“是啊,等除了外海,有他好看的,到时候让那小娘们儿跪着求我收了她,我呸,屌个屁。。”
    不过黄牙看上程玉娇的事儿,如果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罢了,反而却被两个有心人看到了,那两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无赖中的恶霸,恶霸中的无赖,赵良和财叔。
    赵良并不是天生的无赖,他本是个读书人,但是考了七八年也没考上个秀才,殷实的家底儿倒是考没了。自己的老娘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自家娘子稍有些姿色,又不甘心跟他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跟着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跑了。从此赵良就变了,也开始佘酒不还帐,吃饭不给钱,慢慢的跟财叔他们混荡在一起,坑蒙拐骗无一不做,而这人却又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最后愣是让他把背叛了自己的媳妇儿找到,卖到了西山那边的土匪窝里,下场自然就是惨不忍睹。
    所以,赵良比起一般的无赖不仅是心思重,看人下菜碟,而且出手狠毒。这一点和跟他一起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财叔有一拼。财叔年纪不大,但是长得却是比同龄的老相,所以认识他的都叫他财叔,他原名是什么大家倒是不记得了,只觉得这人坏,自打娘胎出来就坏。十二三岁那会儿便掘鳏夫坟,撬寡妇门,待到年纪再大些,就更混的出奇。财叔不是福清县城人,而是边儿上一个村子的,听说他可是被自己亲爹亲娘拿着扫帚打出家门的,所以这个人做事特别不给人留情面,别说人的面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也不能让他留半分情面。
    不过就是这么两个没有什么节操的,本来也是属于给鞑靼蛮子送酒送肉的叛徒货色,但是一听要“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两人也急了,虽说被人唾弃,人人喊道的老鼠,但骨子里还是觉得宁可不当鞑靼蛮子的走狗也不能被削了头发。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搭伴儿一同下南洋。
    他俩看到黄牙对那程玉娇不仅有意思,而且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心里多少盘算着要做个顺水推舟的事儿。而且,之前程子珣好死不死的惹了这两个无赖,虽说没有什么正面冲突,但是这俩人心里笃定了程子珣是故意让自己打头炮,如果不挽回自己在昌丰号跑船伙计心里的形象,说不准刚到外海自个儿就被五大三粗的伙计们扔海里喂鱼。再说了昌丰号的地界儿自己也不能嚣张了,总共不过是个把个月的行程,还真没有必要非要自个逞能当树靶子。想到这儿,俩人对视一笑,边说边笑着走进船舱,特意在程子珣父子三人附近找了位置坐下来。
    沈思对程子珣算是恨之入骨,所以看到他跟在程玉麟和程玉娇身后进了船舱,心头升起一股怒气,腾地站了起来,卢勤见状便按住他的肩,“别冲动,那家伙活不到南洋。”沈思听了这话疑惑的看了卢勤一眼,卢勤并没有看着沈思,而是盯着干瘦细长的程子珣,“哼,这船上,恨不得他死的人多着呢,况且钟爷不会让他好死,大侄子就不必趟这浑水了。”
    沈思点点头,嫌那人污了自己的眼,便走出船舱,却看到一个他从刚进腊月就牵肠挂肚的人,丁若。竟然是表妹丁若。沈思看到她梳着一副妇人的发髻,着一身淡色粗布衣衫,身旁则是一个模样周正的男子。沈思瞧着那男子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是谁。
    但是看到表妹,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去,“阿若。”听到这一声,丁若身子略微一僵,便抬起头,看了看沈思并未说话只是一笑,脸上却是漠然不知所以的表情。倒是他身旁的男人看了眼沈思,说道,“小兄弟可是认识我娘子?”
    沈思见丁若并不跟自己说话,心里便了然几分,向那男子报以一笑,“是沈思唐突了,只是见这位夫人身形模样与我一个远房表妹甚像,故而认错了人。”那人听到沈思的话,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这时候,谁不是挂念着亲人。沈兄弟一人上船可是有人照应?”沈思摇摇头,“我是,这船上打杂的伙计。不知兄台是哪里人?”
    那人一听沈思是船上的伙计,眼角上也有了笑意,“若沈兄弟是这船上伙计,那这一程还要沈兄弟多予照应。我是福清城里济堂医馆的大夫,姓薛名三逸。”沈思这才恍然大悟,自己难怪觉得瞅他眼熟,是因为前一阵子自己病的时候,他来给自己把过脉。只是丁若怎么只身一人与这医馆大夫在一起,沈思甚是想不明白,此时见丁若刻意隐瞒身份,便也不说,只是说道,“薛大哥倘若不嫌弃,叫我沈思便可。大哥方是贵人多忘事,前阵子沈思病重,还有劳大哥前来福清港给我把的脉象。”
    听这话,薛三逸也突然想起什么来,“原来你是福来酒馆的那小伙计,真是忘记了,忘记了。承蒙沈兄弟不嫌,你称我一声大哥,我便应了。”话说到这儿,沈思便做个了请的姿势,“昌丰号上规矩颇怪,大哥顺着跑船伙计的话做便可,这天冷得很,快去舱里歇歇脚。”听了这话,薛三逸点点头,丁若施了个夫人的礼节也跟着薛三逸向船舱走去。
    沈思知道表妹不愿与自己想见定是有无奈,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母亲的那句话,“只是不得与我相见。”沈思看着这艘大乌艚,难道父亲跟丁若一样有万般不能想见的理由,才与亲人咫尺相隔。
    沈思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海水也很蓝,这憩心彻骨的蓝却让人心里冷的很。每年的腊月二十八,都是一大家子人等着喝腊八粥的日子,会买些糖瓜一类的使劲的嚼。核儿姨娘说,这嚼糖瓜是为了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在玉帝面前只说好的不说坏的,来年保个丰衣足食。而今年,没有糖瓜,也没有腊八粥,有的只是清冷冷的天,亲人对面不想见的无奈。
    沈思想到那个漂亮泼辣的姨娘不由一笑,但现在看来,姨娘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不止是姨娘,还有那个总因为冒冒失失惹姨娘生气的姨丈,和只有八岁的表弟,一个幸幸福福的家就这么散了,唯独活下来的表妹还不敢与自己相认。想到这里,沈思重重的叹了口气,看着还在往上拥挤的人,沈思无奈的笑了笑,就快结束了,因为船舱已经装了三四百口子人,装的够多了。
    “小兄弟,刚见你站在船板上唉声叹气,可是有什么心事?”沈思看着说话的人,这是一个模样清秀的人,背着双手,身姿修长且有些不同人的清逸之姿。沈思还是不大习惯别人这般直直的穿透自己的情绪,便学着灿狼的模样斜了他一眼,“莫多说多问的,这也是昌丰号的规矩,倘若不循了规矩,到时候别怪跑船伙计把你扔下船。”
    听到沈思这般恶狠狠的告诫,那人却笑了起来,那人看着沈思,“小兄弟甚是有趣,我萧何走南闯北这些年,还从没见过这般客气的跑船伙计。”沈思明白那人是打趣自己,便说道,“你这名字还是少显摆的好,成也萧何败萧何,倘若让钟爷听了,一个不痛快,把你扔在福清港那就算是走大运的。”
    那萧何听了沈思的话,脸上有些黯然,重复着我所说的那句话,“成也萧何,摆也萧何。”重复了几遍便看向沈思,沈思没等他说话,便又来了句,“听人劝吃饱饭,尤其是这节骨眼儿上,况且船上的规矩我比你懂得多。”萧何听后也没有争执,点了点头,转身向船舱走去。沈思看着这人很奇怪,因为这个萧何身上所带着的是一种不同于满船老百姓的气势,虽然沈思好洞察别人,但是毕竟世面见得不大。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人不是旁人,而是刚刚惨败在清兵战蹄之下唐王朝的重要人物,论职位算是文官中的首府,论工作性质就是唐王的师爷,故在此称之为萧师爷。
    按理说昌丰号上是不该有人认识他的,因为他常年待在唐王的小朝廷里,跟外面的老百姓也不打什么交道。但不巧的是,昌丰号上愣是上了一个认识他的人,这个人萧师爷是绝对不认识的,因为这人不过是唐王上百钦兵中的一个,但是他一眼便认得萧师爷。
    陈七哥不知道自己怎么形容看到萧师爷时的心情,陈七哥知道萧师爷不会认识自己,而自己如果冒冒失失过去的话也是忒不妥了。而且刚才他听到萧师爷说自己名萧何,便知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真身份。但陈七哥也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钦兵,毕竟能够活着逃出来的,定是有些头脑的人。所以见到萧师爷快迈进船舱时,便向前,说了句,“萧大人,您也在这船上。”
    萧师爷听到眼前这人唤自己大人,心知这人知道自己身份,却也有心替自己隐瞒,便微微一笑,“不知兄台哪位?”陈七哥忙说,“在下不过是曾见过大人几面。” 萧师爷看了看陈七哥,实在想不起来,便说道,“都是落魄到要另寻生路的人,不必大人长大人短的,你既然认识我,唤萧某一声萧何便可。”陈七哥听完后恭恭敬敬的说了句,“不可,万万不可,虽说您不在朝廷了,但再怎么说,在下也理应喊你一声,萧爷,”陈七哥说完话,眼睛四周看了一遭,问道,“萧爷,此次行程,您身边没带个人?”
    萧师爷觉得这人有意打听什么,便用眼角瞄了一下随自己出行的两个亲信,示意两人不要有任何举动,他却对着陈七哥一笑,“都到什么时候了,逃命还要讲排场不成。”陈七哥听这话大囧,便急急解释道,“不是,萧爷,只是这船上规矩颇怪,如果萧爷不嫌弃,在下愿护萧爷左右,保萧爷平安。”萧师爷看了看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见他神色并无敷衍,且目光坚定,便问道,“你,以前是在谁麾下卖命。”陈七哥听了这话,不敢说自己曾是唐王的钦兵。如果这样的说的话,那无疑告诉别人,自己是个逃兵。况且,就算现在萧友廷也已经落魄到和自己一样的地步,但是逃兵可是掉脑袋的事儿,还是能瞒就瞒的好。打定主意之后,陈七哥更是恭敬的说道,“回萧爷话,是郑将军。”
    听到这儿,萧师爷重重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他终是比我看得远。”说罢便看了一眼陈七哥,“既然都没个照应,就留在我身边吧。”陈七哥听这话后,当然兴奋难以,便点头如捣蒜。一番话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
    晌午时分,昌丰号收了船,便慢慢离了港却没有前行,而是在港口随着海水的波动一颠一颠地。很多没有坐过船的被这一颠一颠地颠地直吐,船舱里的人大都有些苦不堪言,此时大成在船舱数着人数,船舱里满是人,大成本来就不大识数,一个一个的数,数错了便重数。大成一遍遍数的不心急,可是舱里的乘人可是急死了,但又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大成一脸认真地一个一个的数着。
    沈思这时候跟着奎生前后进了船舱,看到船舱里的三百余人,沈思竟然由生一种奇怪的心思,想想这船上的人生死却全攥在自己手中,看着他们或紧张或呆板的表情,沈思突然觉得这就是权力。想到这儿,沈思没来由的想笑,倘若不是自己的父亲,恐怕自己也要和这些人一样,把自己的下半辈子全部托付在一艘船舶之上。
    所以,沈思觉得,人命就是贱,为了活下来别说尊严,脸面都扔在一边,但是也正是这种实实在在的卑贱,才衬托出活着的伟大。为了活着,船上几百口子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沈思突然想到父亲,如果不是非死不可,谁会心甘情愿的舍弃自己的命。沈思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却没看到黄牙已经凑到自个儿跟前。
    “鱼儿,看到程家那妞儿没有,长得够俊俏吧。”黄牙知道奎生他们是不屑他这种调调,但是这人就是好唠叨,找不到旁人自然把目标锁到沈思身上。沈思看他指的是程子珣的女儿程玉娇,便一脸的不屑,“黄牙叔,这模样倒是中看,可别忘了那是谁的闺女,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心色字头上一把刀啊。”黄牙听沈思虽说话说得不中听,但绝对没像是其他人一样敷衍自己,便嘿嘿一乐,“就你小子疼叔,放心,让你黄牙叔吃亏上当的人还他娘的在娘胎里呢。”,黄牙说完便凑近沈思,“鱼儿,我跟你说,船到了外海,没有哪个不肯的。往大了说咱一个不高兴扔她海里,往小了说几顿不给她吃喝,也够她受的。”说完,黄牙脸上露出那种意淫的笑,看的沈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看看黄牙的短矬身材,不仅摇了摇头。但是黄牙说的不无道理,在这里或许还要忍上三分,但是到了外海,舱里的这些人都是要靠着撑船的跑船伙计们,对于他们而言就两个选择,“要么忍,要么滚。”
    对于黄牙看上了程子珣闺女一事,沈思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赞同或者是反对,他觉得自个不过是黄牙的晚辈,这些事儿上还不容自己插上一嘴。其实,如果是其他人家的姑娘,他或许就会婉转的打击一下黄牙,既然是程子珣的女儿,沈思恨不得程子珣为此生不如死,便没有半句言语。
    不过也正因为黄牙的话,沈思打量起程玉娇,的确是瓜子脸,大眼睛,高挺的小鼻子,樱桃小嘴儿,程玉娇感到有人打量她便怒气冲冲的看向沈思。沈思一挑眼眉,脸上的疤也跟着一动,嘴角带着冷冷的笑。程玉娇并没有被他的表情吓的收回目光,而是直直的盯了他半刻才收回目光。
    沈思在人群中寻找着一直可以避开自己的丁若,黄牙以为沈思跟自己的心思一样,便嗤笑了一声,“你小子面皮好,虽然有道疤,但也是模样清秀乖张,被你看上的也不算亏。”沈思听了这话,心知黄牙误会了自己便不再说话,这个时候,大成已经完成了艰巨的任务,将人数报给了钟爷。
    当钟爷走进船舱的那一刻,沈思知道很多人的心是激动的,虽然钟爷不过是个跑船客,但是他跑的是昌丰号,而且他还是昌丰号撑船的。十多年的时间,已经将钟爷塑造成一个与龙王爷相提并论的人物。何况此时此刻,这个人物关系着自己的生死,和自己的未来。所以见到钟爷的那一刻,甭说是其他的老百姓,就是萧师爷也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心思,他突然很敬佩这个身材短矬,模样狰狞的男子。
    卢勤的心思是唯一不同于这些人的,但是他的儿子却和旁人心思一样,卢雪山有些崇拜的看着钟爷。卢勤看了看自家儿子不由摇了摇头,却见其妻杨氏说了句,“雪山,这般直视,甚是无礼。”听到杨氏的话,卢雪山不敢违抗了娘的命令便把目光收回,卢雪鸢偷偷的笑了笑,她也在看昌丰号上的跑船客,但是她看的却是沈思。
    卢雪鸢将沈思打量了一番,便对卢雪山说道,“哥,你瞅那伙计。”卢雪山看向沈思,只见他身材瘦小,模样虽也算是清秀,但那道大大的疤痕却很是骇人,他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个模样不中看的小后生。”卢雪鸢一笑,“我见爹在船板上与他讲话,且神神秘秘的。”听了卢雪鸢的话,卢雪山再打量了一番沈思,还是摇摇头,“那又有甚,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后生。”
    卢雪鸢听了卢雪山的话便不再开口,倒是杨氏听了他们的话,看了看沈思,便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想什么,片刻,才说道,“那小后生,竟是与他模样有几分相似。”卢勤听到妻子的话,点点头,但也没有做声,杨氏见卢勤并未做声也不便再说。倒是卢雪鸢偷偷的凑近杨氏,“那小后生像谁啊。”
    杨氏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便摇摇头道,“女儿家的,怎么这般多事,非礼勿言。”被杨氏噎回来的卢雪鸢更是对沈思多了几分好奇,在她看来,这个瘦瘦小小的沈思才像是这昌丰号的主人。
    “都他娘的给静一静,钟爷有话说。”灿狼永远是凶恶的具体形象,此时就见他狠狠地吼了一句,不过这句吼声也真是有用,人群里嘁嘁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就停了。
    钟爷不紧不慢的看着满船的人,这是最后一批了,当真就是最后一批货了,只要安全送过去,他就解脱了。不只是他,老悔头儿和船上的弟兄,和那个人,都会摆脱十五年前那噩梦般的阴霾。想到这里,一向冷漠的钟爷心底也有了那么一丝的激动,他目光炽热的扫过满船舱的人,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知道,腊月不出船,但是昌丰号迫不得已要出这一次船。船到了岸便和大家伙一样就不回来了,”钟爷不紧不慢的说着,“昌丰号有昌丰号的规矩,老子现在把话说在前面,受不了的,现在下船,别到了外海再给我惹是生非。”听着钟爷的话,所有的人都不同频率的点着头吗,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就是不适应也要忍着,也要适应,这可是唯一一条活命的路。
    “这昌丰号,不跟安庆号、福顺号一样,我这帮跑船伙计都是生死里面走了多少趟的,他们知道,进了外海,那就不能把自个儿当人活着。”钟爷说着看着底下人们的反应,“上了我钟庆的船,那就是船上的货,谁要是非把自己当人,趁早滚蛋!”
    钟爷说完这句话,便听到下面又响起嘁嘁喳喳的说话声,钟爷看了一眼灿狼,灿狼继续大吼一声,“谁他娘的让你们言语了,不说话憋死你啊。”船上的人都是刚刚上了船,当然不敢有半句埋怨,这边听着钟爷说了,“昌丰号不一定能带你们到南洋,但一定能把你们带到岸。”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井里,立马就有响应。
    “钟爷,只要您老把我们带上岸,哥几个就行了。”说话的是财叔,财叔的话很能鼓动人,很多人都应着,很多人情绪高涨起来。沈思听了钟爷的话身子一僵,他越来越觉得钟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是能带到岸,就是已经成功的到了南洋,至于去哪里安家度日子,那就是看个人的命和运气了。可是,钟爷的话里话外的带着些,哀悼,对,沈思突然觉得船舱里的这些人真的很像是货。收货的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但是钟爷的确像是个供货的二道贩子。
    如果这些人是货,那为什么不找些姑娘女子的,一般也有些从江浙沿海专门载些姑娘卖到南洋,说的是去那里寻个好人家,实际上是送她们去做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但是看看这船上,都是些大老爷们,就是清秀的后生都没有几个,难道是送到南洋做苦工。
    沈思觉得,如果仅仅是送到南洋做苦工也不赖,至少还有的工钱可以赚,如果人机灵点儿的也就能躲过。不管沈思如何的想,在他眼里,满船舱的人的的确确像是满仓的货物。沈思没来由的一个冷战,不对,做苦工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为何钟爷不说,除非是卖了命的,或者是搭上命的做苦工。
    沈思大概是想的有些烦躁了,便偷偷从船舱走出来,他刚刚走出船舱便看到福清港已经远离了自己,沈思跑到船边儿,呆呆的看着。看着福清港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福来酒馆慢慢的变成一个圈一个点,沈思的眼泪却流下来,他在心中暗自承诺,“霍老板,你且放心,只要有父亲半点消息,我定会烧了纸钱告诉你。”想着想着,沈思竟然喊出了声,“霍老板,一路平安啊。”
    沈思喊完后心里竟也有半分痛快,他再次回到船里,钟爷看着他,他点点头。沈思知道,昌丰号没有人,都是货,不止是船舱里这几百口子,还有自己,甚至钟爷、老悔头儿和那五个跑船伙计,都是货。
    昌丰号,这艘只装货不载人的乌艚,就这么消失在海平面,一些人还是忍不住的哭了,毕竟是背井离乡,毕竟是永不归还了。钟爷看着那些哭的人,示意灿狼不要管,钟爷幽幽的说了句,“哭吧,也算是给自己哭个丧了。”老悔头儿听了钟爷的话,便说道,“阿庆,歇着去吧,一会还要补个卦象。”钟爷听完便出了大船舱,走到舱口,钟爷又看着满船舱的人,突然一笑,笑的很满足,“这仓货,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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