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一条绳上的蚂蚱


“钟爷”薛三逸恭敬的向钟爷鞠了个躬,钟爷大手一摆,“薛大夫莫要客气。”薛三逸笑笑,见阿福给自己搬来一把椅子,便点点头坐下,“不知道钟爷是哪里不舒服?”
    “薛大夫从医多少年了?”钟爷有些学着那些秀才一样说这话,听着还多少很别扭,薛三逸笑了笑,“也没多久,我自小在济堂医馆帮叔父打理一些日常的事宜,久而久之见得多了便也学会了。”钟爷看着笑容可掬的薛三逸,“薛大夫,我这儿,并不是我病了,却是有一人病了,只是,只是那人见不得旁人看他。”
    薛三逸微皱了下眉头,慢慢的说道,“虽说探病应望闻问切,但也不是不可以系绳切脉。”钟爷听了便问道,“如何系绳切脉?”薛三逸一笑,“这个不难,就是在那人腕脉处系根儿鱼线一样的细丝绳,一端在他,一端则是系于在下腕脉之处,只是这样把脉,尤其是在这海上,怕还是不大准确,但可以一试。”
    钟爷点点头,看向老悔头儿,老悔头儿紧皱着眉头,“薛大夫有几成把握?”薛三逸听了一笑,“不瞒您老,我虽在济堂医馆二十余年,但却对此并无半分把握。”这话一出,钟爷的脸上有些不好看了,老悔头看了一眼钟爷,便对阿福说道,“暂请薛大夫会船舱,待钟爷考虑一下,毕竟那人事关重大,不可玩笑了。”
    薛三逸鞠了鞠躬便出了小舱,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昌丰号再大也不过四丈长三丈宽,昌丰号上的人再多也不过三百余口子,再金贵的人也是要在这船上吃喝拉撒,身体抱恙却还这般矫情着不肯让大夫医治。想着便不由得冷哼了一声,心话想必是这昌丰号的重要人物。
    丁若远远地看到薛三逸回来,便雀跃着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身旁的一个女人嗲里嗲气的说道,“这一大清早的折腾什么呢,吵得人睡不好觉。”丁若不由瞄了那女人一眼,当真是个淡扫娥眉眼含春,肌肤细润如温玉,樱桃小嘴娇艳若滴的美艳女子,美是极美的,只是略带这些轻浮的风尘意味。
    “你站着作甚?”那女子抬着头看着模样俏丽可爱的丁若,笑着问道,丁若抿了抿嘴,“我在招呼我夫君,他刚刚回来。”那美艳的女子顺着丁若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往这边走的薛三逸,“呦喂,还真是一表人才呢。”
    丁若有些不大乐意的皱了皱眉头,薛三逸虽说不是什么俊秀男子,但却模样周正,一脸的正义之气。薛三逸远远地便看到丁若不大高兴地站在那儿,旁边坐着个极美貌的女子,看着薛三逸越走越近,丁若又露出甜美的笑容,“夫君,我刚才还担心你呢。”
    薛三逸溺爱的捏了捏她的鼻尖,“都说过了,不用担心,我是这船上的大夫,肯定没事的。”丁若点点头,却听那嗲声嗲气的女子开了口,“哦,原来小妹的夫君是大夫,秀媛在这有礼了。”薛三逸看了看那美丽的女子,也回了个礼,“这位姐姐客气了。”
    丁若赶紧拉着薛三逸坐下,有些戒备身旁妖娆的女子,那女子却突然笑了,“奴家是从福州府逃过来的,在船上也没个亲戚同伴,若不嫌弃,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丁若撅了撅小嘴儿,“既然同在船上,搭不搭伴的,不都在一块儿么。”秀媛笑了笑,心知这小女子定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也不说话,只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舱里闷得慌,去船板走走。”
    秀媛的确是个风尘女子,她是福州府最大的青楼,荷香楼的头牌,在这拥挤的船舱中,还是有人认识她的,当然这人也是来自福州府,不是旁人,正是萧师爷。
    萧师爷看了眼身边儿百无聊赖的陈七哥,“刚才掉下去的那后生可是昌丰号的伙计?”陈七哥点点头,“是,萧爷,听说那小后生是被那人推下去的。”陈七哥看向还病歪歪躺在一边儿的程子珣,萧师爷看了一眼那人,嘴角一挑,“这小后生倒是有趣,我上船的时候还跟他讲过话,挺有意思的。”
    陈七哥不知道萧爷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只能闷闷的不做声,他眼睛四处扫荡,一下子看到扭着腰肢的秀媛。陈七哥哪里见过这么美艳的姑娘,眼都直了起来,萧师爷看了眼陈七哥,眼神随着他看到了秀媛,萧师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荷香楼的秀媛姑娘。”萧师爷说着便也起了身,随着秀媛走出了船舱。
    秀媛觉得有人跟着便回头一看,见是萧师爷刚想行礼,却被萧师爷扶住了肩膀,“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规矩。”秀媛听这话倒是笑了,“萧爷,您还真看得开呢。”萧师爷笑了笑,看着秀媛,“秀媛姑娘好本事啊,竟从福州府逃到福清,还上了昌丰号。”
    秀媛听了这话并没有生气,反而也是一笑,“秀媛不过青楼卖笑的女子,多打点些银两便出的城来,”秀媛带着狡黠的笑看了萧师爷一眼,“您能从鞑靼蛮子眼皮子底下出来,才叫真本事。”
    萧师爷摇摇头,“哼,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是牺牲了几个中心的侍从。”说完便不再说话,而是站在船板上望着一篇蔚蓝的大海,没来由的说了句“这海水真蓝。”秀媛听了也嗯了一声,“奴家自小生在海边儿上,可是知道,这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海,说翻脸就翻脸。要说也是,谁能拧得过龙王爷。”
    萧师爷看看侧脸的秀媛,她当真是个美艳的女子,不过此时的她满目忧伤,萧师爷的心里一动,便说道,“你这一个姑娘家总归是不方便,不如随着我吧,也好有个照应。”秀媛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便是轻轻摇摇头,“您这话可是晚了一步,刚刚跟那大夫一家结了伴子。”
    萧师爷听了多少有些遗憾,但是却也是哈哈一笑,“你如此美貌,那大夫也就罢了,但是她的小媳妇岂能容你。”秀媛微抬着小脸,在清晨淡淡的雾气下竟如仙子般,“萧爷还真是多虑了,正是那小媳妇应的奴家。”萧师爷看着那张笑脸,突然很想亲近,这个时候却**来粗粗的一声,“都站在这儿,他娘的不想要命了,往里面站。”灿狼就是这样,好心也说不出句像样的人话,他看着萧师爷和秀媛往后退了半步又说道,“要是掉进去,老子可没那闲心情给你捞尸体。”
    秀媛听了这话多少有些被吓住了,便有些怯意的看向灿狼,不看也罢,看了却是仔细打量起来。灿狼本就是个粗人,这会子被一个绝色容貌的姑娘打量,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突然瞪起眼,“你这小娘子看什么看,这么稀罕爷,不如晚上给老子暖暖被窝。”
    萧师爷听了这话却是有些发怒,“你这跑船伙计说话也忒难听了吧,好歹是一个姑娘家,你这样说话,成何体统。”灿狼一听这个也瞪起了眼睛,“呦,合着是小媳妇儿,你大老爷们儿管不好自己媳妇儿从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
    萧师爷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才叫秀才遇到兵,何况这灿狼还是匪不是兵,一时萧师爷竟拿他没了办法。这时候秀媛却说了话,“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灿狼听了这话也看了看秀媛,不一会脸儿通红,嘴上却说道,“操,敢拿老子寻开心,小心这一路上没你好过。”听了这样的话,秀媛还是不生气,却说了,“亏着你是昌丰号,倘若是别的船上的伙计,也就剩下被削的命了。”秀媛这句话一说出来,灿狼愣了,“怎么,你这如花似玉的小娘们儿当真认得老子,看你也不像是菊鸨姨的丫头啊,说吧,哪来的?”
    秀媛提了一口气,跟着一声冷哼,“甭说你,就是琐狼哥我也认得,菊鸨姨那老**我不想提,当年不是她不肯帮忙,我怎么会被那死人卖到福州府。”说到这儿,秀媛冷着一双美目,灿狼一听她说到自己的大哥便认真的看了看秀媛,“你,你是康叔家的五丫头?”
    秀媛缓缓地点了点头,“当年你们出船的时候我还跟着,只是你们走后不久,我爹的病越来越重了,没多久就走了。之后我婶娘嫌我占个口粮不说,年纪小也做不了什么事,便伙同一个人贩子将我卖到福州府。”说道这儿秀媛突然停了下,眼睛看了看船舱,“灿狼哥,你可知道那人贩子也在这船上,只是他不认识我罢了。可就是他烧成灰我康燕也认得。”秀媛的语气恶狠狠地,没错,当年跟她婶娘伙同贩卖了她的,正是现在在船舱里打着呼噜的财叔。
    “难怪呢,昌丰号回来后,我先去的你家,当时知道康叔没了,便想寻你,却听四方邻居说,你跟你叔一家早就从码头搬走了。”灿狼说道,“只是,你恨菊鸨姨什么,虽然她是开的窑子,但是菊鸨姨人好。”没等灿狼说完,秀媛却厉声说道,“她人好,她答应隔天过来接我,我想即便是当了窑姐儿也甘心,可第二日,她连个人都没有。我那婶娘说了,我太小,菊鸨姨不做亏本的生意。”
    灿狼张了张口没说话,闷闷的嗯了一声,“你,跟你夫君上的船,这倒也好。”秀媛听了灿狼的话一笑,“灿狼哥,这人哪里像我夫君啊,奴家要是有这么一个夫君啊,现在让我跳下海都心甘情愿了。”灿狼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人不过是以前打过照面的熟人罢了,诶,灿狼哥,琐狼哥呢?”秀媛的话让灿狼的神色顿时有些黯淡,“那此出海,大哥他葬了命。”
    秀媛点点头,“灿狼哥,我如今叫秀媛,既然在这船上,你也要多照顾着我点儿。”灿狼听了点点头,却没有应声。“刚才在下实有唐突,还请灿狼兄多包涵。”萧师爷微微福了福身子说道,灿狼手一挥,“这一早天寒,先去船舱里待着吧。”
    秀媛和萧师爷点点头,便一前一后的进了船舱。灿狼看着秀媛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来的烦躁,大李上了昌丰号是自己预料之外的,当时钟爷也发了话,让他不能心软了,如果大李活着他就要替代大李。这个时候却又冒出来个秀媛,当年小康燕跟在自己后面,康叔处处帮着他们家,如今自己面对康燕的请求却无能为力。他一命不能抵两命,他是光棍一个,所以当看到大李爬上船的时候,他就把自个儿命不当命了,此时出来的秀媛狠狠的打击了灿狼,想保住她就要有一个人顶命。
    灿狼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面对现状他竟然是这般的无力,昌丰号的帆在风中飘着,发出呼呼的声响,“这条船真他娘的晦气。”灿狼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句,狠劲抬起脚,但没敢使劲放下,只是轻轻地放下,又闷声出来个脏字儿,“操。”
    老悔头儿看着灿狼的模样心里知道这人是困顿住了,但是老悔头儿清楚,灿狼就是这么个人,心软,心善,这就是当年子瑜和钟庆留他的原因。老悔头儿看看湛蓝的天,心里有些沉重,当真是让那薛大夫来替船底那东西把脉,可那薛大夫当真能医治他的头痛。老悔头儿心里明白,那东西头痛绝不是病了,而是他要醒过来了,为什么要在这节骨眼儿上醒来?
    老悔头儿心里琢磨着,觉得一是腊月出船,那东西本来就弱,再加上有其他的诱因,那人还是想醒来。醒来吧,只要他醒来一切都结束了,自己捱过的这十几年都值了。
    “老悔头儿,你在这儿干嘛呢。”黄牙搓着手凑过来,老悔头儿看这黄牙突然一笑,“你小子眼光不错,那姑娘长得可倒是随了程子珣那怂胚子。”黄牙一听这个,脸上的笑堆起了褶,“您老看出来了。”老悔头儿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看不出来的也就只有瞎子了,不过老悔头儿却说道,“你别真是上了心了,到时候到了岸舍不得了。我可跟你说了,那程家小姑娘再漂亮也是个货。”
    黄牙使劲点点头,“您老说得对,我就玩玩儿,您放心这搭上命的事儿我能干,我是谁。”老悔头轻哼一声,“也是,就你那胆儿,那我就放心了,毕竟几个兄弟不容易啊,这十几年了可算是盼到头儿了。”黄牙听着老悔头说完也跟着点点头,突然说了句,“哦,鱼儿找你,哎呀那小鱼儿,那模样不比那姑娘逊三分,你说程家好门生,根好苗好。”黄牙说完看看老悔头儿,老悔头儿故作生气的说道,“总比你皮相好就行了。”
    黄牙也不生气就是笑了起来,这个人笑起来不是哈哈大笑,笑起来没有什么爽快劲儿,一股子阴风,老悔头儿也不搭理他,径直走进船舱。
    一觉醒来的沈思觉得自己好像重生一样,拿着一个小铜镜子使劲的照,看到老悔头儿来了,便一咧嘴笑了,“你看我这模样随谁,我觉得跟我娘不大像啊,我娘长得可是一顶一的美人模样。”老悔头儿从他手里拿过镜子,“再好看也是个带把的爷们儿,你不随沈惜雪,你随他。”沈思点点头,伸出手,“镜子给我,我好借这张脸惦念惦念我爹。”
    老悔头儿笑了,把镜子又还给了他,“我知道,你现在的心里恨不得把所有事儿都一下闹明白,可有句话要说在前面,没了命什么都白搭。”沈思拿着镜子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眼神坚定的看着老悔头儿,“我这次真他娘的掉以轻心了。”老悔头儿用手抚上他的脸,“不止这一次,不止这个人,昌丰号上能有几个人,要我说,这船上恐怕就你一个人。”
    老悔头儿的语调低沉,说的很轻,沈思突然心里一空,下意识的看了看拥挤的船舱,一种恐惧涌上头,“不,不是还有您陪着我么。”沈思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便说了这么一句,老悔头儿看看沈思点点头。
    “船底是什么?”沈思还是忍不住问了,“我知道,您老不会告诉我,但是我自己迟早知道,您何必不送个人情给我,况且以后可能您只能指着我孝敬您呢。”沈思盯着老悔头儿的脸,看着他每一个表情,但是让沈思失望的是,老悔头儿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船底的东西,能保我们到岸,”老悔头儿说着,突然一笑,笑的有些不屑,“以前能,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沈思听了点点头,“原来是个东西,但是那声音却是人的呻吟声,听着还以为船底藏了个活死人呢。”听到“活死人”三个字,老悔头儿的脸变得有些凝重,他看着沈思并没有说话。
    “看您这幅表情好像,好像我当真是猜对了。”沈思缓缓地说道,却见老悔头儿根本没有反驳,心里一凉,这东西果真是活死人一类的。“别猜了,怪累的,而且近些日子别总是琢磨这些事,钟爷心里不痛快,别惹了他。”老悔头儿将手放在沈思肩上拍了拍,沈思点点头。
    “对了,您之前跟我说让我离勤叔远一点,是何意?”沈思看着老悔头儿问道,“卢家算是子瑜救得,但是卢家最后,尤其是在绸庄生意上处处打压程家,也不顾当年子瑜的救命之恩。这样的人,你与他太近了,怕你吃亏。”沈思听了点点头,心里更笃定这个老头就是当年程家的连叔,因为他对程家的了解实在是太深了。
    “这几日,你就在舱里歇着吧,旁的也别管了,只管养好身子,”老悔头儿好像话没说完却又不想说了,呆了一会却又说道,“安心待着,有什么事儿我自然告诉你,记得,这船上除了你我,还真没有人了。”沈思不喜欢老悔头儿这种腔调,有点儿像讲鬼故事,但他还是看着老悔头儿点点头。心里明白的很,老悔头儿这是在跟他成一心,说白了,就是老悔头儿告诫他,在这船上只有他才和沈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老悔头儿嘱咐玩沈思,却见阿福又匆匆赶来,老悔头儿知道又是钟爷有了事情,他便起身走开,果然最近一段时间担当传话员的阿福说了句,“钟爷请您老过去。”老悔头儿没看阿福,只是问了句,“可让你唤上那个薛大夫?”阿福摇摇头,老悔头儿便点点头除了船舱。
    老悔头儿前脚刚迈出船舱,有人后脚就凑到沈思身旁,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卢勤,老悔头儿让沈思注意拉开距离的人。沈思此时并没有表现出要跟卢勤拉开什么距离,他心里明白,包括老悔头儿都未必会是自己的盟友,所以他不能丢掉任何一个线索或者说一个假设盟友。
    “勤叔,婶婶没有大碍了吧。”沈思笑着问道,“没事,能有什么事,不过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倒是你,怎么样了?”卢勤看着沈思的脸关心的问道,沈思一笑,“好得很,睡了一觉跟重生一样,精神头大的很。”
    “那就好,最近那老悔头儿总是围着你,你可要当心了。”卢勤压低声音说道,“恩,那老头儿在码头的时候就总盯着我看,我倒是觉得他像是程府的人,他对父亲很熟悉,不会是当年程府的连叔吧。”沈思说到这儿看着卢勤的脸,卢勤点点头,“我也是觉得他肯定是程府的人,而且是程府的老人,珏儿这乳名,听说除了子瑜的祖父便是当年自小伺候他的连叔挂在嘴上。”沈思听了点点头,卢勤却说道,“但是甭管是谁,你可别掉以轻心了,程府的人没有一个好的。”
    沈思听了这话,嗤的一声笑了,“我爹是好人啊。”卢勤冷冷笑道,“子瑜从来不把自个儿当程府的少爷,子瑜常说,这程府的家大业大跟他姜子瑜有半点干系。”沈思听了一愣,张张嘴又闭上,想想还是说了,“原来我爹跟我一样,随了娘亲的姓氏。”
    “他跟你不一样,你是随了,他是心里随着,面儿上还是程家的少爷,子瑜很苦,他的心苦着呢。”卢勤说着便垂下了眼睑,不再作声,沈思却问道,“勤叔,既然我爹于你有救命之恩,为何不看在他的面子上饶了程家,在生意上何必那么不留余地。”
    卢勤听了这个抬起头,“沈思,我知道有人跟你说了一二,也知道你心里装着的都是子瑜,那好,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便告诉你,只是你答应我,你不能再说与第二人听。”沈思听完点点头,竖起三根手指,“沈思向龙王爷发誓,倘若将勤叔的话说与第二人听,生死由龙王爷定,沈思绝无二意。”
    卢勤笑了笑,用手轻轻大下他举着发誓的手指,“你呀,让人气不得笑不得。”卢勤看着沈思,不紧不慢的说道,“我爹卢大卓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是瑞蚨绸庄的跑堂伙计,从绸庄辞了差事,虽然程家也给了些银两,但是光花不挣却也没撑多久,家里便有一贫如洗。爹四处找着活计,但是有程家二房的人使绊子,竟是找不到个像样的活计,他身子板又不行,根本来不了码头做工,他坚持做了几天便一病不起。”
    卢勤的神情已经陷入了回忆一般,有些痛苦也有些解脱的神色,“这个时候,已经成了福清百姓嘴里闲散少爷的子瑜出现在我家,他看着床上的爹,扔了厚厚一打的银票,爹和娘都呆了,我也是,我头一次看到那么多银票,那是我们一家能花几辈子的。当时我想,就是程家大少爷让我杀人,我都肯了。”
    卢勤看了看听着入迷的沈思,一笑,语气竟是温润的很,“子瑜并没有让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说,要爹开个绸庄。爹哪里敢接,便推脱,子瑜却说,倘若你自己都不争口气,那就看着这一家四口饿死在这儿,你当真还算个汉子?”
    “爹当时紧紧的攥着银票,子瑜笑了,赔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做不一定做得成,不做就肯定不成。爹拿着银票点点头,问子瑜为什么。子瑜笑着说,你的目的我不管,但我的目的很简单,让瑞蚨绸庄滚出福清城。爹愣了,我也愣了,我不知道程家到底给了大少爷多少的苦头,让这么一个温润如玉的少爷起了这般险恶的心思。”说到这儿卢勤看了看沈思,沈思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子瑜决心很大,再说这对我们家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银子,砸死都心甘情愿的。随后不久,爹的病好了,便在福清城开了一家泰华绸庄。”
    沈思因为太惊讶而张开了嘴,看到卢勤看他,略觉得不妥又闭上嘴继续听着,“虽说子瑜处处打压程家的瑞蚨绸庄,但是他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瑞蚨绸庄之所以不成跟程家大院乱了有关系,尤其是程家的老太爷死了之后,程家整个的就散了。再加上那个绸庄的账房李五来中饱私囊的,其实瑞蚨绸庄不是败在泰华手中,而是败给了自己。”说到这里,卢勤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程子璋的娘陷害当年姜夫人家里的亲戚,处处打压着绸庄的伙计,当时管理绸庄的是程子璋的舅舅,这人说不上是心眼儿多还是缺心眼儿,本来是程家大房的人,却胳膊肘子外拐,愣是给二房当了奴才。”
    沈思实在忍不住了,他不大想听这些和子瑜没有关系的事儿,便说道,“勤叔,那泰华绸庄一直就是爹的,一直都是?”卢勤看着沈思,坚定地点点头,“如果子瑜没有跟着出那次船,一直都会是。昌丰号归了港却不见子瑜的身影,我知道子瑜回不来了,便开始用尽办法打压所有的绸庄包括已经残喘的瑞蚨绸庄。倘若不是程大当家,子瑜是不会冒险跟着押货出船的。”
    沈思安静的低下头,他感觉的到,卢勤的悲伤是出自内心的,卢勤的愤怒也是发自内心的,“大侄子啊,现在在这船上,你觉得除了我,还能信谁,谁都信不得。十五年了,那些人都把子瑜忘了,不该忘啊。”卢勤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竟有些哽咽,沈思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便默不作声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卢勤抬起头,沈思看到那双眼睛里泛着泪光,这时候却见眼前的人一笑,“现在起,我和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都要随着我,知道么?”沈思点点头,他心里在思量要不要讲船底的事告诉他,沈思觉得从老悔头儿那里得到些信息的确不易,不如借助卢勤的力量,想到这儿,沈思突然很认真的看着卢勤,卢勤一时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
    “大侄子,又怎么了。”沈思没管卢勤的玩笑话,只是又凑近了些说道,“勤叔,昌丰号的船底古怪,不仅形似棺材,且棺材里有人呻吟,你可知道这事?”
    卢勤听了沈思的话一愣,“当真?”沈思使劲的点点头,“千真万确的真。”卢勤看着沈思,一会突然蹙了蹙眉心,“难怪,今儿一早看到他们将那薛大夫请了过去,但不一会儿便又回来了,可是与这有关系?”
    沈思听了忙起身,卢勤用手按住他,“你急什么,别再冻着了。”沈思却急急的说道,“我与那薛大夫倒是有些见面之情,所以我还是问问去。”沈思这边还没起身,那边却见阿福匆匆的走向薛三逸,对着薛三逸不知说了什么,薛三逸便点头起身,带着他的药箱子跟着阿福除了船舱。
    阿福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所以卢勤和沈思都懵了,一时没了举动,过了一会卢勤说道,“不急不急,待薛大夫回来再问便是。”沈思却瞪了卢勤一眼,“勤叔,倘若是给船底那东西医治,您想钟爷那种人会将薛大夫放回来吗?”卢勤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船舱这么多人看着呢,薛大夫跟着阿福走的,还当真不让他回来不成。”
    沈思听了这话更是起急,“勤叔,您又忘了,在这昌丰号上,除了钟爷和他那几个跑船伙计,哪个是人,说句不好听的,咱俩在这儿也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货。那您想,他就是不放薛大夫回来,有谁敢出来说句话,更别说跟着薛大夫上船的不过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沈思的一席话的确对卢勤是醍醐灌了顶,卢勤突然站起来,沈思急了,“勤叔,你干什么。”卢勤说道,“我跟着过去。”沈思一脸纠结的表情,心里说着,您是哪位啊,钟爷肯让你进屋,那就不是钟爷了。想什么说什么,嘴上说了,“勤叔,您在福清城是个人物,可是在这儿昌丰号上,有大哥有二弟,您算哪位?再者说了,您去了倒是打草惊蛇了,不如你我商计一下如何下了船底。”
    卢勤听到这儿也冷静下来,的确,自己一时冲动,可能惹怒了那人,把自己一脚踢进海里就全完了,卢勤继续坐下来,问道,“沈思,你有什么打算?”沈思看着卢勤,一脸的无奈,“勤叔,旁的不说,就是下船底的机关在哪,我们也都不知道啊。”卢勤听了这话便皱着眉头说道,“猜不错的话,就是在钟庆那空荡荡的屋子里,沈思,你可信。”沈思看着卢勤点点头,既然卢勤说是,他就认为是,毕竟他还有一条路可行。
    沈思的这另一条路就是老悔头儿,此时的老悔头儿正站在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钟爷,一个是薛大夫。
    “薛大夫,我们跑船的都是粗人,但是有句话知恩图报,所以要是你能医好他,我钟庆保你一路顺当。”钟爷向薛大夫作出承诺。薛大夫忙站起来福了福身,“钟爷,您客气了,我们行医的,自然以救人性命为己任。”听了薛三逸的话,钟爷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个时候,老悔头儿却说话了,“薛大夫可是识字?”薛三逸笑了,“那是自然,平日里要写药方,看医书,如若半字不实又怎么能给人医病。”听了这话,老悔头儿脸上露出笑意,那笑意有些残忍也有些渗人,只是他站在薛三逸的身后,旁人看得到,唯独薛三逸看不到。
    “这人,对昌丰号非常重要,所以之前说的细绳把脉就不必了。但是看了这人,薛大夫定要保密啊。”老悔头儿说完,薛三逸刚想起身却被老悔头儿按住,“其实就是想让薛大夫您禁言,只是不知道薛大夫答不答应。”
    薛三逸的姿势很是诡异,看着就很别扭,老悔头儿用手强按着薛三逸的肩,他却想挣脱老悔头儿的手,薛三逸没想到一个老头儿的力气竟是这般的大,只得半坐半站着的点头说道,“当然当然,我自然不会把患者的事情乱说。”
    “我当然是相信薛大夫的,怎么说也是打过几次交道的,知道薛大夫绝对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但是,事事都有个意外,倘若到时候薛大夫被迫不得不说,那我们。”听到这里薛三逸忙说道,“您老放心,绝对不会,当真是不会的。”
    老悔头儿的手松开薛三逸,却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薛大夫何必这般紧张,老朽只是说,倘若真的有这种事儿发生,都是你我不想看到的。所以与其亡羊补牢倒不如未雨绸缪,薛大夫,您说呢。”
    薛三逸有些紧张,这气氛越来越诡异,他点着头,“是,是,这您放心,您放心。”但是老悔头儿似乎没有打算放过他,便又开口说道,“既然薛大夫同意了,也就请薛大夫稍忍上一忍。”话音刚落,黄牙和灿狼走过来,用绳子将薛三逸绑在椅子上,薛三逸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老悔头儿满脸的笑容,模样很是慈祥,“薛大夫莫要紧张,我们只是怕您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舌。”薛三逸听了这话还是怒火冲天,“我说了我自然不会泄露半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悔头用手轻轻的拍着薛三逸的肩,“别急别急,年轻人啊就好起急,这般性子让我们如何信得了你。”
    薛三逸发愣之际,灿狼已经掰开他的嘴,薛三逸的口水流了出来,惊恐的看着拿着一把平日里常用的大剪子的黄牙,使劲的摇着头,但他的头被固定的很紧,在他嘴里出来的是惊恐的“呜呜”声,惊恐中有愤怒,也有些哀求,更多的是恐惧。老悔头儿轻轻地说,“您别担心,这剪子磨得利着呢,不过是睁眼闭眼的事儿,忍忍吧。”
    “薛大夫,对不住了。”钟爷的话落了字,便听薛三逸哀嚎一声,即使是在大白天,但是船上所有人的心跟着一颤。丁若疯了一样的往船舱外跑,却被奎生拦住。沈思和卢勤的脸刹那间就失了颜色,所有人知道是船上的人,但是心里知道是薛三逸的却只有这几个人,看到丁若,秀媛也跟着心慌起来。
    这时候,拿着一把血淋淋剪刀的黄牙像是幽灵一样出现在船舱,他两眼无神,空洞的让人心里悚的很,“薛大夫惹了钟爷,被割了舌头,都给我上点心,小心着点儿,不然下一个被割舌头的可保不齐是谁。”丁若看着血淋淋的剪刀整个人突然昏倒,这个时候船舱里有些乱,有些人不合时宜的喊道,“大夫呢,快来看看这小娘子。”
    这句话音刚落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昌丰号唯一的大夫此时恐怕自己都性命难保,沈思跑过去,从地上扶起丁若,“勤叔,来,帮个忙。”卢勤忙帮着沈思将丁若拖到沈思休息的地方,秀媛见状也跟着过来,“她的夫君遇此厄运,可是可怜了她。”沈思见秀媛话语真挚且伤感,便问了句,“姐姐认识她?”
    秀媛煞白的脸上凄凄一笑,“刚刚,就在刚刚才认识。”秀媛的眼泪随着脸颊滑下来,沈思有些不忍,便说道,“姐姐不必这样,这船上哪有什么人,不过是钟爷的货。想必是薛大夫惹了钟爷,我听说钟爷这阵子正在怒头儿上。”秀媛听了抹了抹眼泪,是啊,在昌丰号上,死个人还不是容易的事,得亏了薛三逸是大夫,要不然别说舌头,命都留不下一条。
    虽然旁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沈思和卢勤知道,薛三逸定是要为那船底的东西医病,但钟爷疑心极重,生怕薛三逸说出什么,便割了他的舌头。只是,沈思想不到的是,当真是剪了舌头,想到这沈思觉得自己的舌根儿发疼。
    这个时候他看到满身血迹的老悔头儿走进来,沈思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老悔头儿,老悔头儿看看沈思没说话,又转身除了船舱。沈思腾地起了身,跟着出去。
    沈思拽住老悔头儿的衣襟,“你当真是助纣为虐吗?”沈思有些激动,但还是压低了语气,老悔头儿看了看他,“你以为我就是替他说话,他就能不被剪了舌头?”老悔头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丢了舌头总比丢了命强。再说,旁人的命算什么,只要他,他能醒过来。”
    老悔头儿的话听得沈思一头雾水,但是他觉得自己是有些错怪了老悔头儿,毕竟这昌丰号上光明正大做着主的,是钟爷。沈思看着蔚蓝蔚蓝的天,和湛蓝湛蓝的海,突然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他是个好人。”
    老悔头儿听了这句话,深深的看了沈思一眼,“曾经,我也是。”老悔头儿说完自己望着海天相接的地儿,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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