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洋

激怒的海蛇


“这趟海出的不太平。”老悔头儿给沈思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沈思心里清楚,这次绝对不会太平了,他看着老悔头儿的北影,心里总有些不得劲,说不出来。“臭小子,不好好待在船舱里,跑到外面来干嘛。”钟爷声如洪钟,沈思苦苦一笑,“刚才听到火炮声,心里有些不安,出来看看。”
    钟爷走过去,“常有的事,在海上被劫,那是常有的事。”沈思点点头,“不过咱们总是得龙王爷眷恋,总能化险为夷,有些个事儿,别说你小子,就是跑船跑了十几年的跑船客们也不相信,但是踏的的确确的存在。”钟爷这句话说得沈思有些蒙,但是他多多少少了解钟爷的脾性,所以就没追问下去,只是跟着沉默,“这太阳又要落了,这时候天短,还没怎么着就又要吃饭了。”钟爷说着便是嘿嘿一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沈思的小身板,“多吃点儿,要留着力气到南洋啊。”
    沈思听了这话急忙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但是很快这笑就消失在大李的尖叫声中,“啊,鱼儿你看。”沈思顺着大李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艘斜了身子的船,庞大的船身斜斜的倒在海面上,幡旗上写着大大的“安庆号”。
    “操,还好老子上了昌丰号,我去叫我叔过来。”大李说完跑没了影儿,这时候的沈思不敢说话,他偷偷看向钟爷,钟爷一家几口全都在安庆号上,上面不止是有他的媳妇,更有他含在嘴里怕化了,举在头上怕摔了的宝贝儿子。钟爷的神情很难看,脸上是灰白色,嘴唇有些颤颤的,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钟爷,船上还有活人。”沈思大叫道,的确在安庆号上有些悉悉索索动着的影子,“那不是活人,那是海蛇。”死寂中的钟爷总算是开了口,声音很低,还带着些颤颤巍巍的恐惧,“怕是刚才的火炮吵醒了冬眠的海蛇,麻烦大了。”钟爷只字不谈安庆号上自己的亲人,只是嘟嘟囔囔的说着昌丰号遇到了大的麻烦。沈思看着钟爷,他不知道这个中年男人压抑着怎么样的痛苦,但他清楚,昌丰号的名气是钟爷打出来的,而钟爷就靠的这份无人堪比的冷静。
    “叔,你看安庆号,还好当初我拼死也往昌丰号上挤。”大李有些洋洋得意,灿狼瞪大了眼珠子盯着昌丰号,“操,哪来的海蛇。”灿狼的话让大李一震,他定定望去,果然,安庆号上从船头到船尾,从桅杆到船板,都被海蛇占得满满的。因为当时天还没有黑,所以接着黄昏的光,站在船板上的几个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海蛇从安庆号上窜来窜去,看到细小的海蛇穿过人的躯体,看到那些人惨不忍睹的尸体。
    沈思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了,卢勤这时候一把抓住弯腰低呕的沈思,“沈思,你怎么样。”沈思干呕着摇着头,这时候钟爷突然大吼一声,“掉头。”原来一些在安庆号得不到便宜的海蛇已经开始向昌丰号游过来。看着大批的海蛇带着怒气游过来的情形,一向恶狠狠的灿狼竟有些手颤,他竖起火箭使劲的向海蛇群射去,这样的攻击更是火上浇油的惹怒了海蛇。
    赵良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蛇,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财叔嘴里唠叨着赵良没用,一边还使劲的拽着他。这个时候黄牙凑到钟爷身边儿,“海蛇来的急,一时躲不开,要不扔两人下去拖一拖时间。”钟爷听了看了一眼黄牙,黄牙此时也没有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表情很是严肃也很是骇人,“船上货足的很,少那么几个不当数。”黄牙继续说着,钟爷看着已经毁于海蛇的安庆号,重重点了点头。
    可是满船舱都是人,扔谁也是个问题,黄牙让灿狼和大成跟着进了船舱,拽出两个孱弱且模样不大中看的妇人,妇人拼死了哭号着,但是这个时候,没有人当海蛇的饵,全船的人就要当海蛇的点心。所以船舱里的人选择了沉默,丁若只是冷冷的看着,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保住自己的命,她用眼角瞟向正在医治重伤船伙计的薛三逸,按住心里的那股子正义劲儿,愣愣的看着那两个妇人从自己眼前哭嚎着被拉出去。
    秀媛看了看丁若也没有做任何举动,那两名妇人她有些眼熟,想了想方才想起来那是福清县丁太爷的妻室和他小姨子,这两人养尊处优惯了,白白胖胖的一副官太太模样,秀媛冷哼一声。她看到那两人裙摆处已经浸湿,知道是吓得尿了裤子,不由皱了皱眉头,嘴里叨唠句“没用”。
    这两人被抛的很高,摔得很远,正好砸在海蛇群上,海蛇瞬时间将两人围了起来,沈思睁大眼睛看着,那妇人尖叫声划破黄昏的天直直的响彻在海上。似乎不到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一片血水,妇人华丽的衣服漂浮在海上,随着一波一波的海水动着,沈思突然感到一种凉意,从脚升到心里。
    赵良吓得一惊尿了裤子,腥臊味极重,惹得财叔踢了他一脚,“这么不中用,喂海蛇算了。”灿狼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一眼赵良,他本来就看不惯这两个家伙,顿了顿,便向赵良走去,赵良见灿狼恶狠狠的向自己走来顿时乱了手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灿狼可不是用眼泪就能打动的,他使劲拽起赵良。这个时候黄牙说道,“放饵总归是没用,怕是馋了,照样保不住昌丰号,钟爷,怎么办?”
    钟爷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捉摸的光,“先给它两炮,再说。”大成和奎生将火炮架好,朝着海蛇的方向就是猛击,安庆号上的海蛇似乎也被这火炮惊得一呆,随后便是更恐怖的情形,却见成千上万条海蛇,从安庆号上窜下来,摆动着身子齐齐向昌丰号游过来。这时候,昌丰号的船底却传来压抑的呻吟声,声音顿挫有致,一声接着一声的呻吟,沈思听着那声音心口竟有些疼,像是被上百支针扎一样,沈思皱着眉头,用手捂住胸口,耳边的呻吟声像是咒语一样,让沈思有些喘不上气。
    喘不上气的应该还有海蛇,海蛇在听到这一声声呻吟竟然围着昌丰号打转,而不上前,呻吟声一声大过一声,沈思看着已经游近昌丰号的海蛇一条条就像是被火炮打上一样,顿时断开。沈思想起了儿时玩的橡皮筋,使劲抻着,抻到劲儿,橡皮筋突然从中间断开,海蛇就像是被人抻着的橡皮筋,不由自主的使劲拉长自己的身躯,然后嘣的一声断了,鲜红的血溅起来,后面的海蛇看到前面海蛇的惨状,纷纷不敢上前。
    这时候远远的一条福船缓缓开来,钟爷定睛一瞧方知道那是福顺号,一条同安庆号一样著名的大福船,钟爷的脸上带着些许欣慰的笑意,松了口气般的说了句,“救星来了。”沈思听了这话虽有些疑惑,但是看到海蛇们一窝蜂的涌向福顺号,心里顿时咯噔一响,福顺号上的人算是完了。
    奎生看着海蛇游向福顺号,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娘的,妥过去了。”奎生大吼着,但是沈思却明明看到一行泪顺着硬朗的脸庞滑下来,沈思不知道自己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那两个妇人的衣服还漂在海上,说不出的悲怨,“海上的冤魂多了,别看了。”卢勤淡淡的说道。
    昌丰号继续向前行着,身后的福顺号躲不开厄运,竟如安庆号一样,一时间便斜斜的栽倒在海面上,沈思知道船上没有人了,有的只是成批的海蛇在享用它们的食物。天渐渐黑了,不管是安庆号还是福顺号此时都已经停止了前行,在海蛇的蠕动下越来越斜,沈思不知道最后这船是不是就会直接栽进海里,但是栽不栽又有什么关系,上面已无一人存货,不过是条死船。
    老悔头儿看见沈思有些缓慢的步伐,他站起来端着一碗姜汤递给沈思,“海上就是这样,不知道哪一刻,整条船就没了。”沈思一口口的喝着姜汤,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被扎成千疮百孔一般,“那是什么声音?”沈思突然问道,“把海蛇驱走的那是什么声音?”
    老悔头儿脸上显露出悲哀,他看着沈思有些发白的小脸,“你当真想知道?”沈思重重的点了点头,“对,那呻吟声,让我不舒服。”老悔头儿听了这话,眼神有些深邃,“那是邪神,邪神发出来的声音,要是没猜错的话,海蛇让邪神不痛快了,邪神一头疼便会发出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呻吟声。”老悔头儿边说着边看着沈思的表情,沈思并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如刚才般的冷静,“邪神?邪神怎么会在昌丰号上?”
    “邪神护着昌丰号,也快到年限了,邪神就快离开了。”老悔头儿嘴角扯出一个苦苦的笑,“他保佑了昌丰号,谁保佑他。”沈思将最后一口姜末倒进嘴里,嚼了嚼咽下肚,辣辣的感觉让沈思不由打了个激灵,“安庆号完了,福顺号也完了。”
    老悔头儿笑了笑,“是啊,都完了,全都喂了海蛇的口腹。”老悔头儿心里很高兴,那种高兴是不能说出来的,安庆号彻底的完蛋了,钟庆的亲人都在安庆号上,没有了亲人挂念的钟庆还能像十五年前那般的死命相争吗?老悔头儿觉得这就是报应,是老天有眼,给予那些恶人的报应。为了保住亲人的命,所以都打发到了其他船舶上,可人算不如天算,官船的火炮还是惊醒了海底的恶魔,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昌丰号了。
    看着老悔头儿脸上浮起的笑意,沈思觉得自己越来越读不懂这个老头儿,“鱼儿,你没事吧,我看你刚才嗷嗷的就是个吐,把薛大夫给你请来了。”大李永远都是一根筋的照顾沈思,沈思感激的看了看大李,又看了看薛大夫,很配合的将自己的手腕亮出来,“薛大夫,你可好?”薛三逸听了沈思的问候,轻轻点点头,“薛大夫,我可是没事了?”薛三逸放开沈思的手腕,又是点点头。
    老悔头儿这个时候拿着汤碗站了起来,说了句,“既然没什么事了,沈思你要多休息。”说完便转身走了,见老悔头儿离开,沈思一把抓住薛三逸的衣袖,“薛大夫莫慌,沈思只想问一句,当真是……”沈思话没说完,却见薛三逸用手指在最前摇了摇,示意沈思不要多说,沈思马上闭了嘴,但是他还是很担心薛三逸的处境,薛三逸一笑摇摇头,大概就是让沈思不要担心,自己不会有事。
    薛三逸见沈思并没有事便起身,鞠了个躬走开,沈思有些气闷,刚想着撒撒气儿,却见自己面前那堆稻草此时竟是一个字样,沈思端详着,却看不出一二。有些人就属于雪中送炭的,卢勤来了,沈思自然让他看地上稻草摆出的字样,那字很难认,但是卢勤还是认了出来,“珏”,没错,薛三逸用稻草费劲的摆出了个珏字。
    卢勤和沈思对视半秒,谁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在找的人,薛三逸已经找到了。按理说,像薛三逸是不该知道程子瑜的乳名,既然薛三逸知道了,说明有人告诉他。沈思看着卢勤,两人的表情一样的凝重。如果说知道程子瑜乳名珏儿的,除了老悔头儿就并无他人,但是老悔头儿根本不像是一个能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一个费尽心思想要薛三逸保住秘密的人。
    如果不是老悔头儿,这座船上还有谁能知道,还有谁肯说,那个人就必定是程子瑜自己。想到这里,卢勤的眼中像是放烟花一样斑斓起来,他烁烁的目光直盯着沈思,沈思摇摇头,“刚听老悔头儿说了,船底那是邪神。”
    听了这话,卢勤冷哼一声,“邪神乃是人面蛇身的玩意儿,供养那玩意儿,钟庆不想活了。”沈思并没有理会卢勤的话,而是继续说道,“邪神在昌丰号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如果猜不错的话,应该少说也有十五年了。”卢勤皱着眉头看着沈思,“十五年,你是说十五年前昌丰号就得邪神护佑。”沈思点点头,“老悔头儿把话说得很明白,昌丰号就是被邪神护佑着。”
    卢勤听到这里也想起那成千上万条的海蛇,卢勤没来由的一阵恶心,尤其是想到海蛇跟橡皮筋一样断掉的那一瞬间,腥味的学噌的喷出来那一刻,卢勤皱紧了眉头,“果然是,有问题。”两个人在这里一筹不展的时候,旁的没心没肺的却是乐呵呵的庆幸着。
    程子珣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看着程玉麟,说道,“还好你大爷爷是买了昌丰号的船资,要是安庆号,这时候咱们爷三儿早就见阎王了,这昌丰号就不是一般船。”程玉麟一脸崇拜的说道,“是啊,这是没让咱们出去,听说那海蛇都对昌丰号忌惮三分,游近了却不敢上前。”程玉娇此时却是关心一脸苍白迈进船舱的沈思,脸上挂着担心,也无心跟这爷俩儿说话。
    不过程子珣很有眼力价,一看程玉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说道,“玉娇啊,刚才沈思那小子去了船板,听说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无血色,你这个当表妹的还是过去看望一下的好。”程玉娇听了这话嘴角翘了翘,“不用你多管。”说罢便起身。程子珣看着程玉麟说道,“瞅见没有,这就是长大的女儿,还没嫁人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往后你跟你妹妹多念叨念叨,倒贴了人也不是不行,但是总不能白白倒贴了。”
    程玉麟看了一眼程子珣,“还不是你,让小妹去照顾那没用的小后生,哼。”程子珣瞄了一眼程玉麟,“玉麟啊,平日里你也是精明的很,怎么这个时候就顿了脑筋,玉娇这样做也是为了咱们到南洋往后的日子,不跟你们多说了,眼睛别盯在眼前儿,把眼光放远一点。”程子珣说完便是一笑,他觉得自己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得很,他也笃定程玉娇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不由着又是一笑。
    程玉娇走到沈思面前,“不知表哥近日可感觉好些了?”沈思看看如拂杨柳般的玉娇点点头,“是好了很多。”程玉娇看着沈思俊俏的脸庞,自己的脸上微微一红,“这路途还远的很,往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表哥一人上船,往后就相互有个照应,可好?”听着程玉娇的话,沈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还是表没有心了,不过表妹是清楚的,我与那人水火不容。”看到程玉娇脸上有些失落之色,沈思便又说道,“再说我上船是以伙计的身份上的船,这船上的跑船客们都能照应我,表妹多虑了。”
    程玉娇听着沈思话里话外的据她以千里之外,女儿家面子又薄,便不知道说什么好,沈思这时候也想给程玉娇个台阶便说道,“不过幸得表妹有心,沈思心中记下了。”这边沈思话音刚落,还不等程玉娇说什么,便听到黄牙的声音插了进来,“这表哥表妹你侬我侬的,实在是酸的人倒牙,我说沈思,你小子没事儿了。”
    沈思看了眼黄牙,“黄牙叔,你就别打趣我了,这不玉娇表妹来看看我病情,你这边儿就说些这样不中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罢了,玉娇表妹一个女儿家的。”黄牙听了这话,心里一喜,当下觉得沈思是位好同志,“对对,是我说话不周到,玉娇表妹可别生了气。”说着便凑到玉娇身边儿,玉娇蹭的站了起来,“没事,既然表哥没事,玉娇先回去服侍爹爹去了。”说完,冷若冰霜的小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临走前还不忘瞪一眼煞了风景的黄牙,但是这一眼让黄牙却是很受用。
    沈思看这黄牙,“黄牙叔,你,差太远了,简直就是……”,黄牙用手打了一下沈思,“去去,不就是拉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我跟你说,小子,你不懂我要不是癞蛤蟆我还见不上天鹅呢。”沈思听黄牙这么形容自己,不由的一笑,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卢勤也跟着笑了起来,“黄牙兄弟,要说你,还真是个人才。”
    黄牙啧啧两声,“沈思啊,你可别跟着卢大掌柜学,没得好。”说完三个人竟一起笑了起来,这时候突然一声隐隐约约的呻吟声传过来,沈思停住笑,看向黄牙,黄牙眉头一皱,“不行,看来那人疼的很,我先去找薛大夫了,沈思你自己好好歇着。”说完便要走,临迈脚前却看了一眼沈思,“可别小瞧了那程家的二小姐,不知道往你身上打什么主意,那丫头人长得漂亮,幺蛾子却是不比她爹少半分。”
    沈思听了黄牙的话点点头,虽然自己见不惯黄牙的为人,但是他感觉得到黄牙的的确确是为自己好。黄牙走后,沈思好卢勤对视一眼,两人趴在船板上听着,船底的呻吟声从断断续续到连贯,那声音像是针尖一样使劲扎着沈思,沈思皱着眉头说道,“勤叔,我心口疼。”卢勤忙做起来,问道,“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
    “一听这呻吟声便胸口疼得紧,像是让针尖使劲的扎着,疼的厉害。”沈思说这,卢勤打量着沈思,那张俊秀的小脸竟因为疼痛有些变了形,他用手握紧深思的手大声叫道,“雪山,快拿一杯水过来。”正在杨氏面前斗嘴的雪山和雪鸢听到卢勤的招呼声,卢雪山便赶紧打了杯热水端了过去。
    看着惨白无色的小脸,卢雪山的心里没来由的一疼,“可是好多了。”卢勤用手抚着沈思的背,沈思喝了一口热水,点点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我会这般的疼痛难忍。”“沈思”,沈思抬起头,看到的是老悔头儿严肃的表情,老悔头儿坐下来,看着沈思,用苍老的手扣住沈思的手腕,“脉象好的很,难道是因为他,或者说他是因为你。”
    卢勤听着老悔头儿自言自语,便说道,“你老懂医?”老悔头儿连忙放开沈思的手腕,“皮毛而已。”沈思看向老悔头儿,老悔头儿抬起眼,“海蛇不甘心,趁着天黑又来了。”一句淡淡的话,却让沈思的心都快蹦了出来,“那海蛇不怕呻吟声了吗?”老悔头儿皱着眉头,“为了不让那人太痛,钟爷命薛大夫开了安神的药,睡下了。”
    沈思皱着眉头,静静的听着,果然没有半点声响,沈思有些惊慌的张开嘴,老悔头儿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他痛了一天了,也该歇歇了,只是谁也不知道海蛇竟这般不甘心。”沈思忙做起来,老悔头儿将他又按在船板上,“你看,奎生他们正在拖延时间。”沈思看着又要用刚才的方法拖延时间吗,那也是一条条鲜活的人。
    “钟爷不会允许太多人当了海蛇的食饵,你放心,那人只是歇一会儿,只是这一会儿,你别出来了。”老悔头儿说完便起身,脸上带着些一去不归的神情,沈思看着老悔头儿也跟着走了出来,“不行,我也是昌丰号上的伙计,大家拿命保船,我不能坐以待毙。”卢勤这时候却站起来说道,“我们想办法引海鹰,海鹰不食人只吃海蛇。”
    老悔头儿点点头,“只是这外海上,上哪引海鹰?”卢勤一笑,“这么多人都能拖出去喂海蛇,留些血肉在船板上,海鹰嗅到了自然会过来。”沈思看了看卢勤,“既然海鹰嗜血,那我们也难免不是海鹰的食饵。”卢勤摇摇头,“不会的,你就放心吧,大侄子。”一句大侄子倒是引得老悔头儿不大高兴,老悔头儿有些铁青的脸说了句,“稍等片刻,我问一下钟爷再说。”
    “等等,您老腿脚不利索,等您问回来,昌丰号也被海蛇啃得一干二净了,不如,一起去吧。”卢勤说完又跟着一句,“我同沈思又不是外人,您老怎么跟防贼一样。”老悔头儿看了一眼卢勤,心里对他的话还是有些不痛快,不过这个时候不是闹情绪,便说道,“好吧,你俩随我过来。”
    卢勤和沈思总算是能到钟爷的屋子,打开屋子,那空荡荡的比船板还空的屋子里,点着几株香,钟爷神情严肃且带着些悲痛的站在香火对面,“钟爷,卢大掌柜说,想引海鹰过来。”老悔头儿说道,钟爷点点的头,“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你可知道,海鹰虽不与人为敌,但却受不了他的气味儿,怕到时候更难控制了。”
    老悔头儿点点头,“不过海蛇已经吞噬了五个人了,再不制止,这整船的人都成了海蛇的饱腹只食,到岸上,那人一旦怒了,到头来这命定是保不住的。”老悔头儿的每一个字沈思都听得懂,但是组成一句话,沈思倒是有些迷糊了,这个时候阿福突然闯进来,“钟爷,不好了,海蛇,海蛇翻上船了。”
    钟爷腾地站起来,“阿福,你带着些雄黄粉去仓库,把水和食物给我保住,你一个人不行就让大成和你一起。奎生和灿狼在哪?”阿福忙说道,“奎生疯了,用刀剁海蛇,灿狼把雄黄粉倒米酒里,正朝那些畜生撒酒呢。”钟爷的脸上带着些笑意,“昌丰号上的伙计果然不让老子失望,老悔头儿你且去找黄牙,杀几个人放在船板上,一定要引来海鹰。”老悔头儿点点头,也不管卢勤他们转身就出了屋子。
    钟爷看着沈思和卢勤,“你们先出去吧,叫船舱里的人都乖乖的待在船舱里。”沈思和卢勤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两人合上门,走了没两步,突然相视,急匆匆的又回到钟爷的屋子,想好了托辞就突然打开门。屋子里还是那几株香,但是却不见一人,刚才五大三粗的钟爷突然消失一样,沈思跑进空荡荡的屋子,他看着卢勤摇摇头,卢勤皱着眉头招呼过沈思,沈思让卢勤前走,他正要关上门的时候,突然看到地板上有一处轻微的翘起。
    沈思并没有做声,只是将门关好,“好好地人突然消失了,还说没有机关,没有机关的话,那么大块肉能藏到哪里?”沈思跟着点点头,他看着卢勤忿忿不平的脸,心里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说,突然脚下一痛,“啊,”沈思看到自己的脚上盘着一条海蛇,沈思因痛呻吟一声,那蛇突然就裂开,血肉模糊的摊在沈思脚面。
    卢勤忙用木棍挑起海蛇尸体,搀扶着沈思走进船舱,“大家伙儿都听着,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出了船舱,谁有药?”沈思脚面血迹模糊,不知道是因为蛇咬了脚面而出的血还是海蛇的血,看起来骇人的很,大李看到了忙打了一盆的热水端过来,沈思坐下脱下鞋袜,白嫩嫩的小脚丫上一处海蛇牙印,卢勤狠狠的用手将脚丫上的血渍挤出来,然后将沈思的脚放入热水里。
    沈思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口又开始疼起来,那呻吟声又开始断断续续的传来,在船板上也传来海鹰的啼叫,有些慌不择路的海蛇窜进了船舱,妇孺们尖声大叫着,但是闯进船舱的海蛇并没有力气去咬人,而是生生的就断裂开。一时间,船舱里血腥味极重,沈思又开始干呕,他的脚在热水的浸泡下已经好了很多,没有麻木的感觉,但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却是越来越疼,随着呻吟声越来越疼。
    “别想了,想的多了就跟着疼,别想了试试。”卢勤说道,沈思点点头,他将自己的思绪尽量离开这会正热闹的昌丰号,“勤叔,你一双儿女长得真俊。”沈思好好地来了这么一句,卢勤笑了,“是吗,一般人看起来还真不错,不过我自小看子瑜看多了,竟是看不出这一双儿女哪点长得俊俏了。”沈思听了卢勤的话也是一笑,别说当注意力不再集中在昌丰号上的时候,沈思感觉自己的胸口略微的好些了。
    沈思看向卢勤,“勤叔,我知道钟爷的密道在哪。”卢勤突然停住手里的活儿,他看向沈思,沈思一脸坦然,“当时我不敢确定,就没告诉你,我越想越觉得底板怎么会翘起来,翘起来的有拇指那么高,你想钟爷那种人怎么容忍自己的底板翘了那么高都不带修葺。”听了沈思的话,卢勤也跟着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沈思用力蜷缩着自己的脚趾头,“刚刚,刚刚我关门的时候,那角度正好看到,我担心是我自己多虑了,而且急着回船舱,结果就没说。唉,如果说了,恐怕就能躲过这一遭。”卢勤笑着拍了拍沈思的头,“知道在哪就成,就是当时说了,我们也不能进去,钟爷在里面,被对上了还不如被蛇咬呢。”卢勤说完一个使劲,疼的沈思呲牙咧嘴。
    船板上的海蛇,不管是十几尺那么大的,还是几尺小蛇,都被眼尖的海鹰看到叼走当了夜宵,有些窜进船舱的,也都中间崩裂而死,惨状难以相容。不过在所有人看来这些海蛇是死有应得,就像是这次与海蛇争斗中用来引海鹰的赵良一样,没有人会可惜他的生死。此时的他正被大卸了八块放在船板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财叔看着赵良惨死,对黄牙不由心生了记恨,毕竟财叔与赵良搭档几十年,两个人已经很默契,财叔恨黄牙为了保住程玉娇就把赵良推出来,但是此时他也只能是茶壶里煮饺子,能忍就忍。财叔见海蛇消停了,便走到船板上,将赵良的残尸,一块块的扔下船,扔进大海,每一块都会响起扑通一声响,财叔数着,他心里下定决心,近日赵良被剁成几块,他日必将黄牙剁成几块。纵使再坏的人,坏透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底线,心里也都有最软弱的地方,心里也会有一份感情。
    “薛大夫,我的头都裂了。”那人淡淡的说道,他压抑不住的再次溢出呻吟声,薛三逸将熬好的安神的药递给他,“还要喝啊,刚才我是怎么醒来了,睡得好好的,怎么就醒来了。”那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看了看薛三逸,闻了闻飘着苦香的中药,“是刚才药剂不够大吗,我怎么会突然醒来,呵呵,倒是把阿庆吓了一跳。”
    钟爷站在一边皱着眉头说道,“你护佑着昌丰号,刚才海蛇来袭,你可能感觉到了所以突然醒来。”那人喝了一口药,问道,“那些肮脏的牲畜都走了么?”钟爷点点的头,“都赶走了,有死在船上的也都扔下去了,你可以好好歇会儿了。”那人一笑,便又喝了一口药,“那人好像要醒来,这船上可是装了不该装的?”钟爷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没有,要说有,就只有程子珣那王八蛋还是程家的人。”
    那人听到程子珣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不应该啊,罢了,还有几日就快到了吧。”钟爷点点头,“再十天半个月就到了。”那人突然大笑起来,“阿庆啊,你果然不是一般的跑船客,这隆冬腊月的都能激起海蛇,你说,你说你这次船跑的多不安生吧。”
    钟爷听了这话也是一脸的挫败,不仅是自己的船,就连乘着自己家人的安庆号也都葬身外海,但是不走又能怎样,躲得过清兵的屠杀吗。留也是死,逃也是死,但是逃了却又半分生机。“这药固然味道苦,却还不难喝,这次莫要打扰了我休息,让薛大夫守着我吧。”那人淡淡的说道,薛大夫点点头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钟爷看着那人偎进厚厚的棉被,便跟薛大夫点了个头,就往外面走去。
    “阿庆啊,事事小心,待我照顾好他。”那人突然闷闷的说了句,钟爷点点头,总觉得这话里有些问题,却又听不出哪里不对,便说道,“放心。”说完便走了出去。这时候,那人一双眼睛看着钟爷的背影,露出一丝笑,“薛大夫,可别让他知晓了,不然谁的命都保不住。”薛三逸点点头,他看着那人,用手沾了水写道,“沈思,与你一般。”那人看着水沾的字,露出苦笑,“那就好那就好。”说完便是沉默,整个船底沉默了。
    船舱却热闹的很,尤其是沈思被海蛇咬了,这件事就像一枚火炮一样,从船头炸到船尾,连钟爷都急匆匆的闯进船舱,“臭小子,怎么样,感觉怎么样。”沈思皱了皱眉头,“没事儿,就是多少有些没了知觉,大概过一会儿就好了。”钟爷蹲下身子,用手捏了捏沈思的脚,“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好。”
    老悔头儿的脸已经铁青的可怕,他知道,海蛇有剧毒,如果当时没有完全被吸出来,这毒就会蔓延,轻的就是废了一条腿,重的则是毙了一条命。“沈思,钟爷说句话,你可要撑着。”沈思看着钟爷严肃的表情,“您说吧,我知道,海蛇有剧毒,我就是死也不能连累了咱们昌丰号。”
    钟爷皱了皱眉头,狠狠地打了沈思肩膀一下,“说什么呢,臭小子,你死不了,你命大得很。”钟爷说完这个下意识的看了看老悔头儿,老悔头儿耷拉着眼皮,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钟爷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条腿算是废了。”沈思虽然也知道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真的听到这句话之后,还是心里为之一振,他强忍着心里的痛苦,故作轻松的说道,“一条腿啊,我还当是一条命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知道的,钟爷。”
    钟爷放开沈思的脚,“这往后,让老悔头儿跟在你身边儿,也有个照顾。”说完,钟爷便带着阿福走了,因为最后海蛇上了船板,所以钟爷需要清楚淡水和食物的情况,阿福跟在后面说道,“当时船动荡的很,淡水剩的不多,但是食物几乎没有受任何影响。”钟爷听到这儿停了停,“没有淡水,大家就喝海水,喝海水吃生鱼的日子又不是没过过。”阿福跟着点头,“是,我知道,钟爷。”
    沈思看着前来慰问的人们,一句话也不想说,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挂不住了,这时候财叔蹭过来,“沈思啊,你知足吧,你就是一条腿,我兄弟阿良可是搭了一条命呢。”沈思听了这话,看向财叔,财叔模样生的很老,因为赵良的死让他一下子更加苍老,比老悔头儿更显得越发苍老。
    “财叔,你也节哀顺变。”沈思默默的说道,财叔突然露出一个笑,“赵良那个没出息的,一见海蛇就软了腿,活该被剁了喂蛇。”说到这里,沈思的眼泪流出来,财叔看着流着眼泪的沈思,接着说道,“我这大半辈子啊,也多亏了赵良,你说,沈思,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沈思叹了口气,老悔头儿那边说道,“都这时候了,自个儿先把自个儿的命保住,到了岸再说吧。”
    财叔点点头,便蹒跚着步子走了,老悔头儿看着财叔的背影,对沈思说道,“黄牙不该让赵良当了冤魂,只怕后面的行程里,黄牙要被人算计了。”沈思有些疑惑的看着老悔头儿,“别管这些了,你的腿,等到了南洋,不管什么代价也让人给你医好了。”
    沈思注意到,老悔头儿对自己说的是南洋,而对财叔说的是到岸,他越来越不明白,到岸和南洋的区别,但是此时的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去想这些事,毕竟一下子就少了一条腿,那种悲恸还是很强烈的。沈思突然间理解薛三逸,一时间便没了舌头,成了哑巴,他沈思一时间没了一条腿,成了瘸子,沈思扯出一个苦笑,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候最郁闷的无过于程子珣了,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个女婿,好好的竟成了一个瘸子,程子珣觉得这事跟卢勤脱不了关系。程子珣气汹汹的走到卢勤一家面前,指着卢勤就骂道,“卢大掌柜好清闲啊,我那侄儿短了条腿,从此成了瘸子,你不该有些愧疚吗?”卢勤本来对这个人就透顶的烦,便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意思,沈思出了事我也很难过。”
    “你难过,好好地一清秀后生,以后怎么成家?”程子珣也懒得跟卢勤罗嗦,反正就是借此要写赔偿罢了,多的话不用说,直奔主题。卢勤没说话,卢雪鸢却开了口,“只要沈思不嫌弃,我卢雪鸢不管他是瘸了还是残了,这辈子跟定他。”程子珣听了这话更生气了,“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姑娘,这是大家闺秀吗,连青楼戏子都不如,再说了,我家玉娇与她表哥情深义厚,用不着你这外人捡漏。”
    卢勤听了这话明白了,合着程子珣将沈思当做自己女婿,结果这女婿因为跟自己在一起时候受伤,恐是一声残疾,所以这来要赔偿了。卢勤刚想说话,却听老悔头儿说了,“都吵吵什么,沈思心里装谁是沈思的事儿,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这做叔父的不去关心一下,到从这里讲起了赔偿,再说沈思受伤干卢大掌柜什么关系。”
    “你这老头儿算老几,我告诉你,沈思瘸了,我闺女一辈子就要服侍一个瘸子,我不甘心。”程子珣还说的是一板一眼的,沈思这边儿听得也不乐意了,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句,“玉娇表妹的事我没有兴趣,如今,我心思只是要到南洋见父亲,旁的也不想。这腿虽然瘸了,也不碍着生计,这辈子成不成亲的,到时候单听祖父和父亲的意思便是。”
    这话一出,无疑是说程子珣是自作多情了,连带着程玉娇的某些小梦想也给打破了,黄牙晃晃悠悠的进来后,说了句,“虽然沈思腿不利索,可这模样还是上乘,我看你这个当叔父的就别烂操心了。”程子珣见所有人都反对他,自己实在是讨了个大大的没趣儿,“哼,我家玉娇也不是没有人要的主儿,到时候,可别哭着来求叔父就行了。”沈思翻翻白眼,心里那个郁闷啊,他无意间却看到卢雪鸢的表情,那小妮子一副看了好戏的神情。
    不过,海蛇攻击事件刚过,又入了夜,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除了留在沈思身边照顾沈思的老悔头儿,所有的人都要整夜看船。船舱里的乘客们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短短一天时间便出了两档子事儿,可见行程必将不太平,很多人这一夜是睡不好了。
    卢勤从知道钟爷屋子的密道开始,就盘算着如何下到密道,夜色中,他凝望着天空,船板上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沈思受伤,可能当一辈子的瘸子,这件事给卢勤重重一击,让他觉得自己的确太无能为力,所以在他心里更加急切的想掀开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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