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

第12章


当时启明正在渔村同童年的伙伴打架,对方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从上面看着他。羊在他身边一蹲下,对手就不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年思。他立刻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打了一个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个看不见的人讨论问题一样,说:“嗯,我感到这里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夹杂在一块。怎么说呢,这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看那只鹰,飞飞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啊。”启明心里暗想,这位新来的小女人,已经成为小石城的一员了。世事的变化多么迅速啊。听说他们是从烟城来的,被烟裹着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啊?年思还是坐在石头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脸在这些天里被这里的风吹红了。她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所以启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说话。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子呢。他有点紧张。女人一边沉思一边从身边揪了一些野草,她灵巧地将野草编成一个环,戴在头上。启明的心悸动了一下,有股怀旧的情绪升起,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对应的画面。于是他竭力去设想烟城的风景。那会不会类似于渔村有雾的早晨呢?那种时候,人们常常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第23节:第三章 启明(3)
  “年老师,习惯这里吗?”他有点迟疑地问道。
  “启师傅,您刚来的时候,见到过雪豹下山吗?我听人说共有一百多只,在城里走来走去。”
  启明不敢同姑娘那异常明亮的眼睛对视,他暗想,烟城里怎么会生长出这样的眼睛来呢?他想走开,可又想听这个女子说话。
  “我没有。可是谈论是很多的,有一阵,人人都在谈雪豹下山的事。”
  “那么这就是一个传说。”年思肯定地说。
  “是传说。”他附和道。
  年思说出“传说”这两个字时,脸上显出专注的表情。启明一下子感到这个表情很熟悉。他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他心情惶惑地偷看她。可是她站起来了,有点失望地取下头顶的草环,说道:
  “刚才我看见您在睡梦中很幸福的样子,我就以为您见过雪豹下山呢。您瞧,我是个喜欢瞎推论的人。”
  她走了好一会,启明才想出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那种表情。是在镜子里头啊,所以他才这么熟悉嘛。他大吃一惊。
  有好长时间启明没有同那对年轻夫妻联系,但他始终关注着他们的活动。那是种本能的关注,为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他看见这两个人总在游来游去的,据说是院长没有给他们布置工作。启明在心里暗笑,会有什么工作布置给他们?就让他们去等吧。他还听说,这两夫妇都是工程师。可是这个城市已经建好了,根本用不着搞建筑设计的工程师了。这个设计院也只是个空架子。他自己目睹了小石城的建造过程,而年思他们,却是在建造早就完毕后才来的。他同他们是两代人,怎么会有同样的眼神呢?年思这个姑娘一定不简单,可不能小瞧她。
  他刚来设计院那几年,女院长总是过来问寒问暖,像母亲一样关心他,还时常坐在他的小平房的黑暗中同他聊起关于雪山的一些见闻。有的时候竟一上班就来敲他的门,同他一直聊到吃中饭的时候,什么工作也没做。她还安慰他说:“没关系的,我是院长。”启明对院长的举动吃惊得不得了,又很兴奋,从心里将她看作自己的引路人。可是后来,院长就不来找他了,也不再关心他的生活,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了。所以过了好多年后,启明还住在那间临时搭建的工棚式简易房里头,而他的同事们,早就搬到舒适的宿舍楼里去了。是他被人忘记了吗?起先启明还觉得委屈,可是越在小平房里住得久,就越觉出这种住处的好处来。一是这种房子同脚下的土地亲近,这一点对他很重要。每天夜里,他都感觉自己是沉睡在地母那深深的怀抱里,这让他休息得很好,第二天醒来总是精神抖擞。二是这种房子像个公共场所,看上去没有任何秘密,他连门都可以不锁,谁都可以进来。可实际上呢,又给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比如面前这堵墙,看上去是砖墙,过了中午,它却又变成土墙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它又复原成砖墙。刚来两天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将心中的疑惑告诉院长,院长就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小伙子,前程无量。”还有简易水泥瓦的屋顶,一会儿千疮百孔,房里照得亮堂堂,一会儿呢,那些孔又不见了,房里黑洞洞。当然绝大部分时候是黑洞洞的,尤其有客人在的时候。年思还来过一次呢,年思的眼睛真厉害,在昏暗里游来游去,什么都看得清。她说话时凑近启明,启明便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沉睡的冲动在体内苏醒。那种时刻,就连维族姑娘的形象都隐退了。他对她身上散发的热力万分惊异!启明觉得,她一进来就同这间房子融为一体了,真是奇迹。从前,这小两口住在遥远的烟城里,他们是如何样过日子的呢?那里有海吗?
  年思生女儿的那一天,启明正在招待所前门那里搭葡萄架。他轻轻地对自己嘟哝道:“她在这里扎根了。”接着他又看见胡闪行色匆匆地赶往医院,他旁边走着院长。天一会儿就刮冷风了,启明收了工具回到屋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下来想这件事。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站在小河里捞鱼,小两口迷了路的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启明在心里将他们的女儿(他坚信生的是女儿)称作“边疆的女儿”。他想,等这个继承了母亲的热力的小姑娘长大起来,他要同她讲一讲海的事情。就在昨天他得到信息他爹爹死了。来报信的那个人是一位黄脸汉子,他儿时的玩伴。他别别扭扭地站在他房里,不谈爹爹的情况,专门谈他自己的关节炎。好像他走了几千里来小石城就是专为找启明谈这个来的。他还说他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因为他们的渔村已经不存在了,他要赖在设计院。
第24节:第三章 启明(4)
  “我就不怕他们不收留我!哼。”他突然底气很足地嚷道,眼里射出凶光。
  启明觉得这个人很好笑,他是不是有点错乱了呢?他对他带来的信息不那么相信了,有可能他是在乱说。
  “你说说爹爹临终的情况啊。”他催促他道。
  “嗯。他是怪病,睡着了就不醒来了。他睡着以前给了我这个。”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只旧怀表,交给启明。那是爹爹不离身的东西。启明拿怀表的手有点颤抖。他对老乡说,不要着急,会有地方收留他的,这小石城,谁都可以来投奔的,尤其像他这种无家可归的人。
  “是真的无家可归了。发生了海啸,你没看报纸吗?”
  启明记起,他的确是好多年不看报纸了。小石城有种专横的氛围,生活在此地的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这种氛围里头,外界的事一律不管。比如他自己,就连自己的家人都很少去想念了。
  “我是爬货车来的。他们把我赶下去,我又爬上去。赶下去,爬上去,反反复复。”
  “你怎么知道哪一辆是开往小石城的呢?”
  “你是指那些煤车?我一看就知道!”
  这个名叫海仔的汉子背着手站在屋当中,眼珠死盯着自己对面的墙。启明忐忑不安地想,他会发现他屋里的墙壁的秘密吗?但是汉子又笑起来,垂下目光去看地下了。他昏头昏脑坐了那么多天的煤车来到这里,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累啊?并且他身上也不脏嘛。启明问海仔要不要在他床上休息,海仔连声拒绝,说自己精神好得很,此刻一心想的就是马上找个工作,最好今天天黑之前就解决,就住进自己的宿舍。他的行李都寄在火车站,搬过来就是。启明灵机一动,对他说,要不他去食堂做杂役吧,那里头好几个人都是死皮赖脸赖在厨房里,先干起工作来再说。反正宿舍里多的是空置房,搬进去住就是。到了月底,院长就会给他开工资,据说院长不管这类琐事,有多少人就开多少人的工资。海仔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说:“我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启明听了很吃惊。海仔又补充说:“我昨天就来了,在这里转了一大圈,观察地形呢。”启明更吃惊了,这个人,自己儿时的玩伴,怎么说起话来就像小石城的人一样呢?他已经完全失去渔村人的纯朴了。这转变是刚刚发生的,还是早就发生了呢?他还没想清楚这些事海仔就举起手来向他告别了,他的步子显得很轻快,很有定准。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启明记得,海仔的爹是个粗人,一个真正的渔夫,同海和鱼群打成一片的那种人,连字都不认得。启明以前还有点看不起他一家呢,因为启明的爹先前是文化人,是落难后来到渔村的。现在一到小石城,这些差别全都消失了,海仔这样的粗人反而比他显得有心计,并且具有那种真正豁达的气派。想到这里,他有点迷惑地走出房间。外面很静,招待所里只有两个客人坐在沙棘树下,他们在那里下象棋。启明看了好久也没看见他们走一步,他们就只是在那里发呆,眼睛看着空中。启明心里有点好奇,就踱到那边去看看。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都上了年纪。却原来他们摆着象棋只是做做样子的。两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那手骨骼粗大,饱经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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