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芳菲春将尽

149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密 语


随着吴侯的声调提高,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剑弩拔张的味道,倏然将之前亲密无间笑语晏晏的君臣二人拉开了距离,各种原因和我脱不了干系,我不免替阿明担心起来,生怕吴侯的绿眼睛能透过层层石碑,看到蜷成一团的我,从而大发雷霆,将阿明碎尸万段。
    我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刚才阿明好像是从碑刻的某个角落凭空出现的,他不是痴迷书法的人,应该不会是跻身石碑之中欣赏石刻的吧?那他怎么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附近有暗道的出口?他之前不是说自己在躲避来探病的人的吗?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在情况危急之际,我的思路总能灵光乍现,我的猜测肯定是正确的,碑刻丛中有暗道。
    我双手撑地,像一只猫科动物一样,展开四肢缓慢爬行,幸亏今天扮演的是跟班的角色,穿戴的衣衫利索简洁,全无累赘。
    我尽量让动作的幅度最小化,一来是怕发出声响,连累阿明,二来是对阿明和吴侯的谈话比较感兴趣,毕竟他们都算是我的亲人。
    我在慢慢倒退的过程中,听到阿明痛心疾首的叹声道:“属下若是知道妹子去了哪里就好了,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她遭遇不测,万一有个好歹,该如何对父母亲说起呢?两位老人家自从得知妹子去了江陵,就嘱咐我好生照顾着,不能有任何意外,如今年关将至,老人家等不到妹子过去拜年,恐怕又要担心了。”
    阿明的话是有原因的,之前我厌世躲在霞光岛的时候,两位老人没少为我担惊受怕,怕吴侯会因为我的忤逆而取我性命,更怕我想不开,起了轻生的念头,他们是真心把我当女儿看待的,就像阿明真心把我当做妹子看待一样。
    如此深情厚谊,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到唇边,味道咸咸的,我的视线模糊了,视野越来越窄小,隐隐约约看到有个颀长的身影朝我这边走来,巨大的阴影几欲将我笼罩其中,我震惊得差点要叫出声来。
    泪水消停,化成一道道冷汗,洇湿了后心,我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玄色的衣角渐渐飘近,紧张得连思想都停滞了。
    :“表妹,你为何不肯回来见我?”那人幽幽地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似是无可奈何,似是伤心绝望,就在我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的时候,突然听到嗡嗡的坍塌声,周围的石碑瞬间倾倒,我的身子不停地往下沉。
    我本能地闭上眼睛抱住跟前的石板,将脸贴在冰冷的石面上,嗡嗡声持续了一阵子,终于消停,我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我腰间的夜明珠在发出微淡的光晕。
    头顶上响起了吴侯的声音,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无力感:“兴路,你知道吗,你妹子十三四岁时,便与我认识了,她是姑母特意给我选的人,那时我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沁园里那些小丫鬟,觉得她们浅薄无知,一味地以貌取人,目光势利,可是你妹子不一样,她活泼亲和,又懂得欣赏我的书法,所以我将一份碑帖辗转送给了她。”
    他恢复自称为“我”,估计是打算放下身段,与阿明敞开心扉地回首往事了,他所说的如同一颗石头投入深潭,激起细细的涟漪,我已经镇定下来的情绪,骤然掀起冲天的波澜。
    色戒能持否?电影《少林寺》里的方丈问李连杰,李连杰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含情脉脉的牧羊女丁岚,艰难地回过头来,紧捏手中的佛珠,小声的回答道,能持!美丽的牧羊女丁岚霎时神情黯淡,含泪离去。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我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趴在原处,继续聆听头顶上传来的话语。
    吴侯的声音越来越清澈:“后来她跟我学丹青,和我无话不谈,在回富春之前,我早就决心留她在身边一辈子了,她也是知道的,可是为何才过了短短十几年,她就厌烦了,不愿再面对我了呢?”
    我无声地饮泣起来,不知是为他的哀伤难过,还是为自己的无奈难过,或许他和我一样,都不过是命运的被动者罢了。
    :“我送给表妹的《裴公碑》,就是从这个院子里拓下来的,孝廉喜欢收藏碑刻,收藏甚丰,我小时候很喜欢来这里临摹拓本,因为这个,还经常被母亲责罚,说我叨扰了孝廉一家呢。”
    他说《裴公碑》竟然就在这个院子里?我刚才怎么没有发现,说不定石碑上还有重要的线索,能帮助我找到天书的第四卷呢。
    :“主上,裴公碑已经被压在最底层,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于清理,还是待属下命人重新安放好再看吧。”阿明轻轻的说道,他估计是打算将吴侯领出院子外,好让我有机会脱身。
    :“兴路,你说说看,景王为何不怕遭人耻笑,拒绝归还江陵郡?”吴侯没有接受阿明的好意,突然话题一转,有些突兀地问道。没等阿明回答,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真以为孤会顾忌独孤氏臣子的身份,就不敢大举进兵了吗?哼,想得倒美,孤断然不会让他如愿以偿的,若是有必要,孤就算屠城三日三夜也不怕。”
    说道屠城的时候,吴侯的语气中隐隐夹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兴奋和疯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也能想象出他杀机腾腾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我那义兄阿明也是一副气愤填膺的口吻:“主上,既然益州不讲信用,就别怪我东吴兵不厌诈,手段百出。只待时机一到,属下定然头一个进入荆州城内,大开城门,迎接主上的仪驾。”
    只听到吴侯兴奋的道:“好!兴路有如此决心,孤,就放心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依然在院中,热烈地讨论起军政要务,他们的谈话让我之前的想法和成见一个接一个被推翻:
    吴侯并没有非常器重周田将军,对他这种背叛先主的人,是用之防之,只不过是利用他立功心切的心理,不择手段的进攻方式,让他一遍又一遍的去啃皖城那块硬骨头。
    目前阿明才是最受吴侯器重的将领;
    阿明不是不愿意读书写字,只不过要看是谁让他读书写字,吴侯的影响力比我大得多,人家才劝说了两遍,阿明就乖乖地读书练字了,还读了很多专业书籍,积累的知识估计已经在我之上了;
    吴侯不去开私塾教书给小朋友洗脑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冰冷的石碑在我体温下,变得温暖舒适,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在腿脚完全麻木之前,我忽然听到吴侯惆怅地叹气道:“尚书令一再挑唆山越部落与我东吴作对,我已忍无可忍,若非念及他是皑儿的外祖父,我早就痛下决心,让他早日安享晚年了。此人本领虽大,却不明心中所图,不知道帮助子孙后代筹谋,却帮一介外人劳神费力,让人费解。”
    阿明可能是知道我能听到他们的谈话的,所以他有意无意地转移话题,不让吴侯谈及玉郎,我在爬起来之前,听到阿明很小声地说:“自古忠义不能两全,主上不必烦恼,待属下取回江陵郡后,再调兵遣将,踏平山越的万顷丛林。”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却足以让我胆战心惊,如果真的等到那一天,尚书令大人只怕性命休矣!我该如何通知到他,让他小心一点呢?
    两人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他们已经走出院子,好谈一些不能让我听到的机密了吧?
    脚下踩到的东西是软软的,似是细腻的沙子,我就着夜明珠的微弱光线,发现眼前是一块块风格迥异的摩崖石刻,有很多古老的文字,我根本都没见过,更别提能读懂石刻的意思了,这些石刻看上去属于不同的年代,不过好像都是年代久远的样子,乔家的人也真奇怪,有这种爱好就有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刻在地底下,打算给谁欣赏啊,难道不怕有一天外面的河水渗透进来,淹没了自己的伟大作品?
    石刻跟前的沙地上,居然摆放着打火石火把等物事,我点燃了一支火把,好奇地观摩着,费力地辨认着,越看越害怕,越看越不敢置信,原来历史上发生的诸多著名事件都可以有不同版本的诠释,譬如被称为君王美德的“禅让”其实是不存在的,不过是后任胜利者用暴力的方式夺取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粉饰太平美化自己罢了;秦皇到泰山祭天后,从云霞的变幻不定中得到启示,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只有真命天子才能令天降神瑞,彩石共鸣,神仙下凡......
    血腥与杀戮,谎言与幻术,就这样被皇权的缔造者赋予玄幻的神话色彩,后来的上位者竞相模仿,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或血腥或暴力的权力更替仪式。
    惊叹得多了,我开始麻木了,历史的真真假假与我又有什么相关呢?我只关心我能不能善终啊!既然乔氏的先人知道用《裴公碑》来隐喻楚王的生平,那么他们一定也知道楚王临死前留下的四句密语至关重要吧?
    我在浩瀚如海的符号堆中努力寻找那种独特的符号,功夫不负有人,还真被我找到了,在一片奇特的花卉符号环绕中,我读到四句奇怪的谶语:之子于归,在大海隅,翦翦回顾,思君之恩。
    不多不少,四句,十六个字,如同天神说的一样。
    只是从字面来看,简直是不知所云,莫非楚王也有情深深雨蒙蒙的遗憾事?在临死前念念不忘让他魂牵梦萦的萍萍姑娘?什么翦翦回顾,思君之恩,听上去像是琼瑶奶奶的风格一样。
    我苦笑不已,只好将这十六字的谶语牢牢记在心里,又认真地将周围的石刻都看了个遍,大约能记的都记下来了,这才高举火把,小心翼翼地朝石刻的深处走去。
    不远处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我大喜过望,加快了步伐,越走视野越开阔,空气越潮湿清新,最后我的眼睛几乎被浓浓的雾气给弄模糊了,这才听到哗哗的水花飞溅声,拐了个湾,跟前一片明亮,原来是一道瀑布横亘在面前,我走到哪里了?离开城中了吧?
    瀑布的边缘有一条窄窄的蹊径,通往外面,我用手扶着石壁,总算走出瀑布之外,一张讨厌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嬉皮笑脸的道:“夫人真是无所不能啊,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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