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至芳菲春将尽

200 第一百九十七章 超 度(下)


不知道箱子里白色羽毛状的填充物是什么,竟然具备防腐功能,致使箱子里的遗体保持不朽,也不知道箱子能规律地沉沉浮浮并沿着固定轨迹飘荡的驱动原理是什么,现在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眼前的箱子是一个棺椁,里面静静躺着的是皑儿。
    棺椁日落而浮,日出而沉,依次在三条河道中悠然飘过,像是闲来无事随便在水面上遛一遛,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等待着什么 。
    之所以了解棺椁的活动规律,是因为我在偌大的陵墓里逗留不止一天一夜了,我孤零零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皑儿的棺椁凭空消失,水面变得平静如镜,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棺椁无中生有般从水底下蹦出来,如若无根的浮萍在水面上飘来荡去。
    周而复始,不知何时可掇?
    当棺椁再次往下沉的时候,我离开了。为什么要离开呢?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啊。幸好水流不急,饿得头昏眼花的我居然在天黑前划船回到出发地,两名侍女见到疲惫不堪的我,似乎并不惊讶,更不打听我去了哪里,只问我要不要用膳,更衣沐浴?我点点头,毕竟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养精蓄锐了。
    这一休整,又是两天,在此期间,我找话题和两名侍女说话,比如问她们在此间多久了?以前有谁住过么?
    侍女们回答我说,她们来此已有一年多,只接待过我一人,我没来的时候,她们除了打扫打扫屋子保持整洁,看看落花流水,就没别的事情可干。
    我又问小船是不是她们替我准备好的,两名侍女相视一眼,摇头说不是,并且告诉我说,她们接到的吩咐,就是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不能过问,也不能反对。
    我开玩笑似说,如果我要杀你们呢?也不反对吗?
    俩侍女面无惧色,异口同声回答说;她们的命从我到来的那一天起就是我的了。
    如此职业化的回答让我感到厌烦,更觉得呆在屋子里索然无趣,室内文房四宝是有的,却没有书籍,再说我哪里还有附庸风雅的心情?所以身体元气一恢复,我又划船顺流而下,鬼使神差般划到陵墓里去。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刚开始的时候,我明明非常害怕面对那副棺椁,更害怕周遭环境那死一般的寂静,可随着过去的次数增多,“见面”的次数增多,我开始习以为常,并且渐渐地喜欢这份母子阴阳相隔却“融洽相处”的温馨和宁静。
    我和皑儿无话不谈,从我误打误撞地来到这个空间开始,说到如何进入沁园认识吴王和默存,如何在肩负的家族使命和个人理想之中艰难抉择,利用过很多人,辜负过很多美好的人和事,得到过很多,失去的更多,向往美好却又包容与纵容丑陋,一直在追求纯粹的人格自由却从来不曾真正拥有......
    我还给皑儿编写并讲读睡前故事,唱催眠曲,演独角戏,恨不得为他做完一个母亲能做的所有事情,只为弥补那些亏欠他的,根本回不来的童年时光,我在他面前深刻忏悔,悔不当初,不该听任事态的恶意发展,最不该的就是允许我的人“偷走”他,事情败露后又对他不闻不问。
    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凝聚成一个强烈的愿望:皑儿,我只想将你抱在怀里,保护你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亡羊补牢”的平静生活维护了颇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才宣告结束,说他是“客”并不恰当,毕竟,他才是吴王宫的主人。
    吴王。
    我进屋时,他正在案前翻阅那些睡前故事,那是我凭借记忆撰写的儿童故事,做了一些细小的改动。
    他着儒生打扮,面容平静无虞,喜怒难辨,料是我早有心理准备,却也不免心惊肉跳,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心跳个什么劲
    屋里只有他一人。
    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沉默大半天,才听见他冷静地问:“你去看过皑儿了?”
    我应了一声:“是的。每天都去。”
    他好像顿时没话可说,手里捏着柔软的纸张,反复婆娑,沉吟良久:“你编造的故事?”
    我回答:“不是,大部分是听来的。”
    他凝望着我,微笑:“你总能听到旁人所不知,为何?”笑容之下,却是淡淡的讥讽.
    我坦然相告:“因为我有两辈子的记忆。”
    他又笑,却苦涩莫名,但不忘继续挖苦我:“自以为是。”
    我点点头:“一直如此。”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充满恶意地在眼前"莫不静好"的假象上“噗”地戳个洞,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对方崩溃或者自己崩溃。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吴王面不改色,只是低低地嗤了一声,继续翻阅手里的纸张。我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忽然觉自己无聊透顶,遂转过身去,打算像往常一样吩咐开饭。
    但是我又错了,人家正经主人就在跟前呢,我哪有资格命人替我办事?两名侍女踪影全无,外面又天黑无处可去,我只好折回屋子。
    :“吩咐膳食?好啊,说明你已经把自己当主人了。”吴王放下手中纸张,站起身,缓缓朝我走来:“我就知道,你会信守诺言,陪我一起到生命尽头的。”
    我愕然,我几时对他有过承诺?以我的做事风格,不可能乱承诺些什么,尤其是生死这等无常之事。
    吴王兀自信心满满地说:“我设计的陵墓如何?机关巧妙吧?说起来还有你一份功劳呢,那年你给我找的《天工要务》帮了不少忙,天下的技师都不如我想得精妙,结构图是我一手包办的。”
    我微微点头,想起他曾经是一名好学的理科男,十几岁就在研究复杂的机械原理了,果然学以致用,只是这个陵墓从王宫建造的时候起,就有了吗?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说出口来了:“那里一开始就是陵墓吗?”
    吴王直视着我,道:“是啊!一开始就是陵墓,不过是为你我准备的。”渐渐地,他面露戚色:“没想到,皑儿会先我们一步,我只好先将他安置在那里。”
    提及他和我都不想面对的伤心事,我沉默了。
    :“你能回来陪皑儿,我很高兴,皑儿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只要你不再三心二意,一心一意陪伴儿子,我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回到上面,上面有你的宫殿,空闲很长时间了。”
    眼看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连忙稍稍弯腰作感谢状:“给我时间,我还想和皑儿多呆一阵子。”
    吴王露出浅浅的微笑:“也好。不过,我要提醒你,潭水里有水银,你千万别擅自下水寻找机关。”
    我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吴王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满意地而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突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感情我现在生活在地下啊,这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后来,吴王时而不时地下来,每次逗留的时间都不长,看得出来,他非常忙,疲惫和劳累都写在脸上,身上和眼睛里,我们的话题除了皑儿就是关于设计我们俩的陵墓。
    他很擅长利用水的动力,也非常擅长复杂的精密机械,看到他画的结构图,原理图,我不免惋惜,如果他活在后世,没准是发明陀飞轮或者卡罗素的天才,或者是发明“情人桥”的机械大师,你看他设计的驱动装置多像午夜时分拥抱又分开的“情人桥”啊!简直是太完美了!
    唯有此刻的他才不会让我厌恶并害怕,唯有他认真工作的样子,我才依稀想起,许多年前我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他,而现在,爱早已消失,唯一的感情纽带也断裂,俩人之间的唯一话题,竟然是给自己建造坟墓。
    设计图纸都画好了,地点选在哪里?吴王一时没有主意,他又回到地面,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下来找我。
    他带来一个消息,说,宁氏已经离开隔壁的院子,跟随我的嫂子乔氏回武陵去了,我笑着问他:“为何恩准老夫人离去?”
    吴王回答说:“因为你义嫂要嫁女,我总不能继续留她在秣陵,姑母她愿意跟着去,我便允许了。”
    我又点头,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我终于谁都不欠了,包括姜家,包括秦家,也包括顾家,一切恩恩怨怨都该结束了,我留在这个世上,再无事情可做。
    后世的人强调做自己,活出真我本色,如果失败了,又强调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时也命也,重新开始,于我还有何意义?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我见吴王也高兴,遂建议他和我重温旧梦,再次河面泛舟,观赏两岸绮丽的风景。
    吴王犹豫片刻,终是同意了。
    当小船划到两岸开满鲜花的地方时,我遥遥眺望远处陵墓城阙的飞檐,当然是看不到的,在我心里就是了。
    我慢慢将桨架在船上,看看高远的天空,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吴王,心灵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不再恐惧,不再悲伤,就像倦鸟归巢,老马识途:“表哥,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对不起,得让你一个人回去了。”
    话一说完,我已经纵身跳进水底,多日来,我已经摸清楚,河流的水是不急,但是水挺深的,如果想救人,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打捞得上来,更何况,我往生的愿望那么强烈,会游泳的我是不会浮上来的,更不会在水面上胡乱扑腾,出发前我已经在身上涂抹剧毒之物,只需一落水,便休想有力气在水里折腾,就算本能求生也不会。
    在水中我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张是皑儿的,另一张是默存的,他们在冲我笑,在朝我招手,莫愁前途无知己,皑儿原谅我了。我越发地心满意足,最乖巧懂事的孩子,越来越相知的爱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呢?
    水面上的光折射下来,居然色彩全无,一片灰暗,竟是两岸的花儿都枯萎了,小船上有条孤零零的身影,剧烈地起伏着,痉挛着,却怎么也翻滚不出小船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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