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刘文典

第15章


肩上挎着的一个小包袱,就是他的全部行李了1 。
  此刻的刘文典更像是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游子,历尽艰难,终于回到了父母身边,乍一相见,也禁不住掉下泪来。刘文典强忍住泪水,言语坚定地安慰着梅贻琦:"月涵兄,我没事,请给我安排课程吧!虽然我的书籍资料都没带来,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在我这里呢!"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梅贻琦看到这个一向恃才自傲的"狂人"如此乐观,也不禁欣然一笑:"你呀你,还是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开课的事情,回头再说,如今教授稀缺,肯定少不了你的辛苦!"
  "竟有这么好吃的菜!"
  西南联大刚刚成立的时候,校舍紧张,教员们大都挤住在一起,经常是一个屋子拉块帘布一隔,就住上了两家人。非常时期,有个地方安睡一宿,已是莫大的幸福了,哪还在乎睡在哪里、环境如何!这一夜,刘文典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一早,刘文典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他赶忙起身,走到窗前,放眼一望:校园里正是百花盛放的季节,白色的茶花、红色的月季、紫色的蔷薇,争奇斗艳,将仓促"建成"的西南联大打扮得千姿百态,倒成了一种别样美丽的风景。
  第37节:千里走联大(3)
  顺着鸟儿高歌的方向,刘文典突然看到远处隐约有个旗帜,他定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是国旗!刘文典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连忙恭恭敬敬站好,面朝国旗的方向深深鞠了三躬。万般辛苦之后,终于又回到国旗尽情飘扬的地方!
  西南联大的文法学院设在蒙自。"蒙自为滇南重镇。光绪十三年(1887年)被辟为商埠,设有蒙自海关、法国银行、法国领事馆。清末时,法人修滇越铁路,途经碧色寨而绕过蒙自,随之经济大受影响,商业一蹶不振。联大文法学院迁至蒙自时,法国领事馆、银行及各洋行均已关闭。由昆明至蒙自,快车近五小时先至开远,再坐车五十分钟始至碧色寨,然后换碧个(旧)铁路车,半小时多可抵蒙自。因此,一般说由昆明至蒙自需用一天时间。如车慢或行晚,甚至须在开远歇一夜,次日始到。"2 不过,这些毕竟只是暂时的困难,与刘文典迫切回到课堂的心情相比,都是小儿科。因而在昆明稍稍休息了几天后,他就赶到了蒙自,重新开始黄卷青灯的生活。
  根据学校的安排,他到蒙自后住进了歌胪士洋行里。歌胪士是希腊人,在蒙自开有旅馆和洋行,但后来蒙自经济衰落,洋行早已歇业。等刘文典住进去的时候,这个洋行已经一二十年没有营业了,里面尚存有大量洋酒,这让许多好酒的教授喜出望外。在歌胪士的住房是抽签决定的,与刘文典同住在一起的还有闻一多、陈寅恪、陈岱孙、陈序经等十几个人。
  蒙自城内集市很多,三天一小集,六天一大集,四乡八里的人都背着自家种植的蔬菜或自家纺织的布品前来交易。那时候,西南联大的教授们虽然收入不高,但偶尔上街买些新鲜时蔬,打打牙祭还是不成问题的。刘文典素来不喜欢柴米油盐这些妇人活,到了蒙自以后自己实在无法打理,于是找了一位本地的男佣,一个月给点钱,让他帮助买买菜、做做饭、洗洗衣服。
  这种简单而清苦的生活维持了一年多,直到夫人张秋华带着儿子刘平章从北平赶来。有一天,张秋华赶了趟集市,随意买了点云南新出的蔬菜,回来烧了几个小菜。刘文典挑起筷子一尝,十分惊讶,忙问:"这菜是哪里搞来的?"
  当听到夫人回答"就是集市上买来的当地蔬菜"时,他连声感慨:"没想到云南竟有这么好吃的菜!"原来,在夫人未到之前,一般都是男佣买什么、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而这个男佣为了图方便,也懒得搞太多的花样,几乎每天都是煮咸鸭蛋、蒸鸡蛋,一吃就是一年多。
  刘文典一个人在蒙自生活的时候,不太会日常算计,生活方面的事情基本都交给男佣去打理,因而经常搞得需要举债度日。那时候,李鸿章的曾孙李广平在云南省府供职,由于同乡的缘故,刘文典与之素有往来,相交投契。有一次,刘文典实在拿不出钱买米买菜了,就写了一张纸条,托人捎给李广平,上书四个大字:"刷锅以待。"李广平看了,呵呵一笑,心知其意,很快就送上钱财,给这个老朋友救急。
  生活虽然清苦,但不等于没有情趣。中国的文人,自古就有苦中作乐的天赋,李白斗酒诗百篇,陶潜种菊南篱下,都是一种超脱、一种情怀。据刘文典的学生傅来苏先生回忆,1952年秋天,他曾和同学张元春去刘文典的寓所请教问题。刘文典看到他们外穿着夹克,夹克里穿着一件白底起黑条花的乌克兰式衬衣,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着急讲解他们想问的问题,倒津津有味地向他们讲述起自己在蒙自期间的一件趣事来。
  第38节:千里走联大(4)
  蒙自地处西南边陲,风景极佳,物价极低,百姓生活安闲,很少与外省往来。民俗淳朴,男女多着土布衣裤,式样较单一。而西南联大学生,衣着各有特色:男生中北大的喜穿长衫,清华不乏西装革履者,南开则多穿夹克,女生中多数穿旗袍。联大学生初到蒙自时,由于环境的安宁平静,一些男生西装革履,手拄一根蒙自特产的藤木手杖,一些女生还着丝绸旗袍足蹬一双高跟鞋。当地士兵认为是省府的要员,常向他们立正行敬礼,并称他们为"长官"、"太太"、"小姐",弄得他们啼笑皆非。
  说到这里时,刘文典也不由"扑哧"一笑。对于当地民风的淳朴,刘文典早有体会。他刚到蒙自的时候,一天傍晚,沿着蒙自的南湖湖堤散步,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村庄里,正巧碰见一个男子揪着一个妇人的头发狠劲地殴打。妇人除了号啕大哭之外,从未还手。刘文典实在看不过去了,立即走过去劝架,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理会他:"我打我婆娘,与你何干!"
  这句话,一下子惹恼了刘文典,他顺手就给了那个男子一个耳光。男子猛遭"突袭",愣了一下神,摸着被扇痛的脸,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他虽然衣衫不整,但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豪气,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说不定是个大官呢!越想越怕,拔腿就跑。
  谁知道,先前被打的那个妇人竟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刘文典的衣领,大声质问:"谁让你打我老公!"弄得刘文典脸红到了脖子,幸亏村里一些明理的人迅疾走过来,上前解了围。
  直到多年以后,刘文典想起这些往事时还忍俊不禁,"没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从这些事情上也可以看出,当地民众的淳朴与安逸,他们几乎与外面的炮火世界相隔绝,过着苦乐自知的生活,幸福无比。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西南联大的师生们拥有了一个相对比较宁静的学习、生活平台。这为西南联大创造后来的学术辉煌奠下了坚稳的基石。
  "可惜了半辈子的心血"
  等稍稍安定下来以后,刘文典立即给滞留北平的夫人张秋华写了封信,让她尽快将家里的事情处理妥当,然后带着珍贵藏书、手稿和儿子刘平章启程南下。刘平章那年刚刚四岁。
  接到刘文典的来信后,张秋华火速行动,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好了各种安排。刘文典到清华大学任教以后,同时在北大兼职文科讲师(北大规定,兼职的教授享受讲师待遇),薪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加上他又出版了几部著作,略改过去困窘清贫的局面,家里还买了部英国奥斯汀牌小轿车,雇了一个司机。如今,连小轿车都售卖出去了,司机当然更是养不起了。除此之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还有来自安庆的乳母一家人,现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别的安顿途径,只能给他们一些盘缠,让他们回乡下老家避难。
  打点好了这些,张秋华又将家里的珍藏稍稍盘算了一下。刘文典并无收藏古董和字画的特别嗜好,但这些年穿梭古籍书铺、市场,难免偶尔购买些"玩物",如唐寅的画、董其昌的字等。另外,平常师友往来频繁,自然收获了不少具有特别纪念价值的字画,如孙中山先生在《民立报》的题字原稿、章太炎赠送的那副对联等。云南距离北平遥遥千里,此行又充满未测的艰难,张秋华最后决定将一部分古董、字画存进北平新华银行。
  第39节:千里走联大(5)
  最后剩下的便是刘文典在来信中左叮咛右嘱咐的近千册中西珍贵藏书,以及他的手稿了。刘文典深受刘师培、章太炎等老师的熏陶,对于各种善本、珍本往往是一见钟情,花再大的代价都要买下来。做《淮南子》校勘的时候,他家里无米下锅,却找到学校借了一笔钱,跑到书店里一下子买了将近五百元的参考资料。那时候,他在北大的薪水是多少呢?每月不过两百元!20、30年代重回北平,刘文典写了一些文史掌故和游历见闻,有数篇文章谈到他亲见的宋刊本、元人笔记、日文书籍等,其中不少就直接来自他的私家珍藏。
  这些"宝贝"是刘文典大半辈子的心血,也算得上是他的"命根子",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运到云南去的!但是,一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带上整整四大板箱的书籍、手稿,千里迢迢赶路,辛苦可想而知。
  张秋华咬咬牙,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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