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第2章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枯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蓝。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这样值得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的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灰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丽的少年――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的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难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剧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岁,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刀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惧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以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着,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不知道?”
美国喜剧(2)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国是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的,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运道,哪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亏。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的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的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白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的,那是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也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难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再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你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他没有写详细。” 
    “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罚款二十五元。”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的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国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了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吗,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说呢。
一车十八人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们研究所备有二辆车,吉普、中型巴士。司机却只有李山一个。 
    李山已经开了三年车,前两年是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这一年来没有声音了,常见他钻在车子里瞌睡,同事间无人理会他的变化,我向他学过开车,不由得从旁略为打听,知是婚后家庭不和睦――这是老戏,恋爱而成夫妻,实际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两块毛石头摩擦到棱角全消,然后平平庸庸过日子,白头偕老者无非是这出戏。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么,会好起来的,时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暧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情,似乎是认为我的话文不对题。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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