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第3章


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有时我叹苦,爱我的人劝道:“那就换个地方吧。”我问:“你那边怎么样?”“差不多,还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调到我这边来,我调到你那边去。”――我已五次更换职业,经历了五场红楼梦,这第六场应该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参加什么讨论会,十七个男人坐在中型巴士里等司机来,满车厢的喧哗,不时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时过去,各人的私事私话似乎完了,一致转向当务之急――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们去开会的,即使他立刻出现,我们也要迟到了。 
    李山就是不来。 
    我会开车,但没有驾驶执照,何况这是一段山路,何况我已五次经历红楼梦,才不愿自告奋勇充焦大呢。 
    李山还是不来。 
    三三两两下车,找所长,病假。副所长,出差。回办公室冲茶抽烟,只当没有讨论会这回事。 
    李山来了――大伙儿弃烟丢茶,纷然登车,七嘴八舌骂得车厢要炸了似的。 
    “十七个等你一个,又不是所长,车夫神气什么,也学会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来时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们活该,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么的!” 
    “我们给车钱,加小费,李山你说一声,每人多少――你罢工,怎么不坚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坚持两星期就有名堂了。” 
    “记错了,当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舍得下床,好容易才擘开来的。” 
    “半夜里老婆生了个娃娃,难产,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赶来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开车,两百码,大伙儿帮你活活逮住这婆娘,逮双的。” 
    李山一声不响。自从我向他学开车以来,习惯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尽说个没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迟到一回,嚷嚷什么,好意思?” 
    “难得,真是难得的人才哪,谁叫我们自己不会开车,会开的又不帮李山的忙,倒来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骂了进去。这些人拿此题目来解车途的寂寞,也因为平时都曾有求于李山,搬家、运货、婚事丧事、假日游览……私底下都请李山悄悄地动用车辆,一年前这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风险,出奇兵,为民造福。近年来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记了新怨,今日里趁机挖苦一番,反正今后李山也不会再有利可用,李山是个废物,只剩抛掷取乐的价值。 
    “话说回来,不光脸蛋漂亮,身材也够味儿,李山眼力不错,福份不小,该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这么拦腰一把,不就抱上车来了么,夏天衣裳少,欣赏欣赏,蜜月旅行。” 
    “结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么月。” 
    “我是说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开车,份内之事。” 
    哄车大笑。 
    “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 
    “早就给敲了玻璃开了车门了。” 
    哄车大笑。 
    十六个男子汉像在讨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我侧视李山,他脸色平静,涵量气度真是够的。 
    “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话,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节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 
    一个急刹车,李山转脸瞪着我厉声说: 
    “我家有事没事管你什么事?” 
    我一呆: 
    “我几时管了?” 
    “由他们去说,不用你噜苏。” 
    他下车,疾步窜过车头,猛开我一侧的车门,将我拉了出来。 
    “你倒怪我了?”我气忿懊恼之极! 
    李山一跃进座,碰上门,我扳住窗沿,只见他松煞车,踩油门突然俯身挥拳打掉我紧攀窗沿的手,又当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车子一偏,加速开走了。 
    “李山,李山……”我仓皇大叫。 
    巴士如脱弦之箭――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 
    不能说那十六个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迟来上班的原因――能听到的是他妻子做了对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桩一件,而是许许多多,谁也说不明说不尽,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夏明珠(1)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我们不开口。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止、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花”,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以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夏明珠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网球健将。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老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们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了。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陪你们玩,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我答。 
    “什么叫还不错?” 
    “还可以。”我解释。 
    “不肯说个好字么?” 
    “还好。”我说。 
    姐姐接口道: 
    “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乐。” 
    爸爸吸雪茄,坐下: 
    “回去妈妈问起来,你们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们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点点头。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亲亲我,低声: 
    “你生我的气,所以我喜欢你。” 
    归途的火车轮船中,我们商量了:妈妈一定会问的,哪些该讲,哪些就不讲,赛马、跑狗、溜冰、卓别林、海京伯――讲;别墅里的水晶吊灯、银台面、夏女士唱歌、弹琴、金刚钻项链――不讲;波斯地毯、英国笨钟、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讲,理发厅?妈妈来时也住这旅馆,也会到那里理发厅去,可是妈妈不会问“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同意姐姐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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