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墓园日记

第4章


两个孩子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 
    到家后,晚上母亲开箱,我和姐姐都惊叹怎么一只箱子可以装那么多的东西,看妈妈试穿衣服最开心。我心里忽一闪,是夏女士买的;还有整套的化妆品,像是外科医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问:“妈妈你脸上没有雀斑呀?” 
    母亲伸给我一只手: 
    “喏,也奇怪,怎么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发现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欢迎我们去,妈妈年年等着我们回,一切像客堂里的椭圆红木桌,天长地久,就这样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雳,父亲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从此家道中落,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母亲常自言自语: 
    “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这种逃难的苦。” 
    父亲新丧不久,夏女士回到这古老的镇上来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个兄弟,都一无产业二无职业,却衣履光鲜,风度翩翩。镇上人都认为是个谜,谜底必然是罪恶的。夏明珠绰号“夜明珠”,这次回乡,自然成了新闻,说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来哉。 
    我父亲亡故后,她厄运陡起,得罪洋场的一个天字号女大亨,霎时四面楚歌,憋不过,败阵回归。从家具、钢琴也运来这点看,她准备长住――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为她有辱名城。所以,据说夏明珠确是深居简出,形如掩脸的人。当时消息传入我家,母亲轻轻说了句: 
    “活该。” 
    母亲不以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而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孩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说出酷烈的话: 
    “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 
    “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了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脚色,三个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哪。”
夏明珠(2)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的自私,自卫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我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的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辗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于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面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面露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自前去问答。如果他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呆坐在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门,随他下楼――夏明珠死了!怎么会呢?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 
    “我要向你母亲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快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到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异乎寻常的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尸体,抛在雪地里――我去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一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 
    “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 
    “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 
    “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 
    “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 
    夏女士殓葬既毕,母亲要陆先生寻找那个希望作为我妹妹的女孩。 
    数日之后,回复是:已被卖掉,下落不明。
两个小人在打架(1)
作者:木心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学语文教师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各班长宦官进贡似的把一叠叠作文簿巍然垒在我办公桌上――兵临城下,挑灯夜战,此围甫解,另一批又堆个水泄不通。数十年来,鬓为之霜,眼为之雾。我想,退休固然是件不查办的撤职,到底也不必再日坐围城,愁眉难展了。 
    此一大苦楚不仅由于本子的数量多,而也因学生们写的文章千篇一律,读来昏昏欲睡,评语不能变化措辞,评分也给不出一个“五”,给“二”又不忍,于是都是“三”。难得给个“四”,那是看在字迹端正的分上了。 
    千篇怎会一律呢?也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凡作文,叙事说理,都有两种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极的,为私的,另一积极的,为公的,宛如太极图,黑白分明地周旋――例如,傍晚放学回家,路上拾到了钱包(那包中的钱,往往多得可观或惊人),如果动用了这笔现钞,母亲的病可以得到治疗,外婆家的漏屋可以迅速修好,弟弟可以添件新的棉大衣,两 个 小 人 在 打 架“我”的球鞋早该换了……当此际,一个接一个的英雄烈士模范,恍若天神下凡,光灿灿地绕着“我”一打转,使“我”懂得了许许多多刚才似乎是全然不知的道理,那“我”自言自语:这钱包关系着失主全家的幸福,关系着某个工厂某个矿山的建设,关系着国家的兴旺,全世界人民……于是“我”决然历尽艰辛,物归原主,那惶急得正要自杀的失主紧紧攥住“我”的手,眼泪直流,连声问“我”姓甚名什么,“我”无论如何不说,只留下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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