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想到一人,或可服众。”
“谁?”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当即拍板,转向邹忌,油然叹道,“唉,寡人当年嗜酒如命,得亏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长夜之饮哪。”
“哦,”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微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道,“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溺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对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陛下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陛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微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陛下,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微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有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微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陛下已有定论,微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道:“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陛下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微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微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陛下,”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微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是的,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陛下有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战。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寝食难安哪!”
“陛下,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陛下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有劳爱卿了!”
“微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陛下?”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条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陛下所虑甚是。微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陛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微臣也吃不准。”
“嗬,凑到一起了!”威王呵呵连笑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微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冷落了,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微臣欲使犬子恭迎特使,陛下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的话头,“就是他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御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一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御手忖估一下距离,回头大叫:“主公,主公——”
车上之人正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闻叫声,淳于髡睡眼惺忪地问:“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你咋呼个啥?”
“主公,”御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被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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