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上道:“那你还愣什么?赶前面去。”
御手得令,扬鞭催马,四匹骏马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御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复又睡去,嘿然一笑,再次扬鞭。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远远甩在后面。
赶有十几里,远远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御手陡然看到迎面驰来一队车马。御手揉揉眼睛,待看清楚,回头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啥?”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面一看,果有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低头思忖,御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急又抬头,果然望见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御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公,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睬也不睬他。由于双方是相向而走,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御手停下来,回头望着淳于髡:“主公,别睡了,就要碰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于道旁。”
御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几个稷下先生。
御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御手小声说道:“是齐王陛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大吃一惊,赶忙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陛下驾临,冒犯王驾,请陛下治罪!”
威王急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陛下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威王点头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屈尊迎接?”
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唉,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说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哽咽:“陛下——”
远远望见尘土飞扬,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笑道:“好了,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笑着频频点头,算作招呼,陪威王一道步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甚是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道:“车上有篷,看不清!”
公孙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道:“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此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赶至齐王停车处,见有一车恭候于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的儿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过一揖,问道:“韩章见过田大人!”略顿一下,“田大人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亦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道:“田文见过苏子。在下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
“有劳大人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及诸位公子拱手道,“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陛下口谕,陪陛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及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秃子。”公子卬揶揄道。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做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别嘱托在下,一定要妥善安排苏子及众位公子、公孙。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好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大人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请。”言讫,田文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御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连走十数日,皆是劳顿,早早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议至夜半。楼缓将稷宫之变细说一遍,苏秦叹道:“大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苏秦问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道:“彭祭酒仙逝,陛下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陛下旨意。”
苏秦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处?”
田文点头道:“知道,离此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老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如此甚好,”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听听你们齐国的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二人起身,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孙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孙哙大喜,急道,“可否捎带在下?”
“公孙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孙哙急回房中,换过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田文报过家门,门人进去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乐师迎出来,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孙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微微抬头,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孙哙回礼,顾自转过身去,头前走了。
两人皆是一怔,因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一个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上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公孙哙看到,亦走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道:“晚生不才,可否一听?”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欲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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