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在身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名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孙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孙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老乐师颜色大懈,呵呵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道:“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孙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孙哙大窘。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孙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御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甚是有钱,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怔道,“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微臣也是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杀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微臣,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微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觐见陛下?”
“不不不,”威王摆手道,“让他去稷下!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可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邀苏子同去。”
“微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忽然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一本正经地端坐于席,似是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深鞠一躬,连连拱手道:“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苏秦亦回一礼,呵呵笑道:“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道:“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公孙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也回一揖,连声笑道,“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之事进展如何?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田婴顿住笑,应道:“谢苏子念记!彭祭酒明日入殓,陛下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哦,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致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之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陛下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说完,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道:“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陛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亦拱手道。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道:“诸位,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起盖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地砖,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苏秦一行赶到时,丧礼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大宗师”三字,皆是齐王亲笔所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个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即知他们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当是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他们刚一抵达,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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