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思有顷,庞涓陡然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急走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淳于髡求见!”
庞涓一怔,望一眼瑞梅,挠挠头皮道:“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要好好谢他,你且回避一下。”
庞涓起身,跟庞葱快步走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已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之手,二人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转身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的颜色,而后轻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阵儿,方才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大吃一惊,急抱拳道:“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谈了一会儿茶道,庞涓决定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教诲不敢。”淳于髡呵呵笑道,“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前几年来,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呵呵笑道,“据晚生所知,老前辈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呵呵笑道:“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何能起劲?”
“好好好!”庞涓哈哈大笑,“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淳子髡缓缓说道:“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层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一听此话,庞涓顿时来了精神,抱拳急问:“此事可真?”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魏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住,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此事耍笑老朽。这个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道:“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必是大将军故意编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上一部兵书。”
庞涓不无叹服地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
“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在世,也不过如此。”
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
“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辈有何追悔?”
“当年听闻鬼谷子将吴子用兵之术传授将军,而将孙子用兵之术传授孙膑,老朽甚觉好玩。后蒙魏王召见,老朽也是嘴快,顺口聊及此事。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厚礼聘请孙膑。结果,孙膑至魏,不过一年,竟被处以膑刑,应了他的名讳!老朽得知此情,觉得对不住孙膑,也对不住鬼谷子。听说庞将军也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还舍身相救,令人感动!唉,都怪老朽这张臭嘴,一句闲言,竟然惹出祸端!”
庞涓忖道:“老秃头绕来绕去,这才绕到点子上。”眼珠儿一转,当下以襟抹泪,小声泣道:“孙兄之事,是晚生之伤,前辈还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轻叹一声,点头道,“好吧,既然此事是将军之痛,不提也罢。不过,老朽生性好奇,话及此事,由不得想起一个假定,顺便问问将军。”
“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道,“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好好好,”淳于髡呵呵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再也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道:“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闷闷地转过身去,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召来飞刀邹,吩咐道:“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至庙外,你约个地方,在那里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车乘,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到齐国。”
飞刀邹应过,召来几个精细的下属,分头实施去了。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早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急切地望着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小声问道:“请问秦爷,我们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喃声重复一句,不无紧张地望着公子华,“何时?”
“就在今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背出,藏于车中,明日即随公主至齐,因而,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
范厨思忖有顷,咬牙道:“秦爷说吧,如何动手?”
公子华缓缓说道:“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从几案下摸出一只竹筒,递给范厨,“这是蒙汗药,晚上送饭时,你可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我们迅即动手,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竹筒,两眼犹疑地望着公子华。
“还有,”公子华早已猜出他的心事,接着说道,“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这就安排车马,范兄马上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就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什,皆有我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中,我聘请范兄为大厨。”
范厨赶忙起身,连连叩道:“小人谢秦爷了!”将竹筒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几个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道,“还是范兄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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