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目送二人走远,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微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绝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微臣就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轻举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微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陛下放心,微臣已经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考虑?”
“可取襄陵。”昭阳似已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任南阳郡守,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道旨意!”
“微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全都行动起来,一时间,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然而,事有凑巧。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间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大惊,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闻讯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严旨暂缓伐魏,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离郢都三十里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突然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不一会儿,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六十四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成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吃吃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众多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人中,唯有公孙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孙哙一怔,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孙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们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孙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孙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孙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孙,”靳尚回揖道,“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随身侍候她的。”
“什么?”公孙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孙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转对飞刀邹,“邹子,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摇头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孙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陡然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一怔,听出是苏秦,只好顿住步子。
“你们要去哪儿?”苏秦急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孙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什做什么?”
公孙哙已知隐瞒不住,只好说道:“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公孙哙点头道:“是去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数落道,“就你们几人,想去昭阳府里救人,简直是去送死!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孙哙,简直傻了,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孙,楚国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尽皆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尽皆备下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灵堂,苏秦致悼言,而后与众副使行祭拜大礼。
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众人心里皆是一揪,苏秦若无其事地走至门口,朝院中扫一眼,转对昭阳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特意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那儿侍奉先母。”
苏秦点头道:“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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