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7章


  聂风一叹,平了袖,提灯欲行。挪了两步,却见厅里砸下一撇影子。他扭了身,想唤他,想与他笑了好好叙过一个离别,奈何哽咽得甚,竟至相对无言。易风歪头瞧了他爹,把眼一眯,缓来踱了几丈,哂然:“聂风,你又死了?”
  聂风没了话。易风“哦”了一句:“你是想问骨头花和麒麟他们是吧?他们漫天漫地寻你去了。我与你说个好笑的,步惊云,本该买菜的那个,可我分明见着他满身是血的,从瓶子里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厉害,呛得眼底滚了两行泪来。聂风看着难过得很,要上前搂他。易风退了一下,拿尾巴搭脸一抹,吼他:“你走开!聂风,你骗我,你又骗我,你从来都是骗我的!”
  聂风拧了眉,望他:“易风,对不起,我为了救我云师兄,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易风——”
  易风抬爪拦了他:“我晓得,是你云师兄,每次都是你云师兄!只要你有了你云师兄,什么都能不要!我早知道了,你就往泉下抱着你云师兄过一辈子吧!我之前不说了么,你就算明天死——”
  他言至此处,一颤,想是噎得伤极,停一下笑着续了:“就算你明天死了,我也绝不会再等你了,我真的不会等你了。”
  聂风默了默:“易风,你说过,我从前走了,不曾与你道了再见,所以牵累你守了三千年。是也不是?”
  易风瞪他。聂风半天抠了一笑:“如今,我特地向皇影讨了一朵花儿的时间,是为了共你话别来了。易风,我一走,或许需得很久很久才能折返。我欠你太多,已没法还了,不能更叫你候着我了。”
  他是要往遥遥的岸边行的,自此之后,什么雨云雪霜,朽骨尘衣的,他都只能独个儿看尽了。这一去,比哪里都远,比生死离别都远,他晓得他该是没得归途好寻的了。
  易风听完愣了,咳了两声。他翻遍了中州找他爹不见,早痛得五内成灰,已把肝肠断得不能再断,现下叫聂风一句捅得穿了,唇角不免扪一喉血,憋着囫囵吞罢,惨然望他,仍笑:“你滚!聂风你滚!我恨死你了!”
  聂风无话,伸手想捞他,叫易风腾挪一下掠了过去。他爹肩上半簇的花,萧萧肃肃,受月成霜的,拂了他一身。聂风见了一叹:“易风,我最后喂你吃个鱼干儿,好不好?”
  易风委屈得狠了,拧伤一张猫脸儿,与他亮了爪。
  聂风愣了,没法奈他何的,提灯与他话一句别,便就转了身了。易风见着慌了。他憋得心息死枯,方寸早乱得没了影,现下忍不住了,胡乱蹿上去衔了他,叫矜啊傲的散了一地,和雪和霜的,寂寂都消融尽了。
  易风拽他,抿唇磨了半天,终究大哭起来:“聂风你别走,我先前说的,全是气你的!你别走,我不恨你,我从来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
  他不过眠了须臾,以为攒够三千年,寻着了他爹,便当真能得偿所愿来了。他一一都已忖度好了,要伴着他,要带他往山海尽处去,要同他把那些万竹扫天,一峰受月的关河人间,一寸一寸俱访遍了。
  可好梦不堪醒啊,他一睁眼,竟人事已非的,叫这些转瞬成了空了。也不过一日,他却把誓言活成谎言来了。他自己都骗不起,更遑论别人。
  聂风见他泣得收不住,把什么都一泻千里了,心上拧得伤了,躬身抱了他,仍同平素一般的,给他挠下巴:“不怨你,不是你的错,一直不是你的错。”
  易风拿爪子勾了他的袖子没放,将水痕一刀一刀的,烙往他爹襟前来了:“聂风,聂风你别走!你走了我一定会等你的,再待上多少个三千年我都会等你的!”
  这个执念,叫他一辈子便折在此处的,早放不过去了。他愿意候着他,愿意以八尾为赎,替聂风挡灾怯恶的,守他护他,愿意为了他爹,忍下步惊云扯天扯地的干醋话。
  他看了聂风,一双猫眼儿叭哒叭哒砸了泪下。他挠他爹,又舍不得重了,迟了半天轻来一记:“聂风,你说呀!”
  奈何聂风已没了言语。易风多痛,他自是晓得。他想劝,可万语千言的,无一句能解忧,只好仍替他抚了背,也还有话。
  他说了,半是嘱咐,也有托付:“易风,鱼干儿若是吃完了,你记着去买,别饿着自己。麒麟嗜甜,你时不时与他添点。他那么小,吃胖点无妨。你别总气他。”
  易风不依:“不好,你不回来,我把我自己饿死了,再下去找你!”
  聂风捞了鬓上的花,瓣儿几乎憔悴秃了,余得两三片,垂垂将老的,瑟瑟颤了颤,他把它递与易风:“你拿着这个,待它重开了,我就回来看你。你别下来找我,万一你我错过了,那可糟糕得紧。”
  易风捧了还哭。聂风扪袖替他左右揩了:“幸亏你现在还只是猫儿,若化了人形,这样掉泪,是要遭人笑的。”
  他一言到此,猫儿爪子里的青枝一折,没叫易风握住的,仓皇把朱的白的,向他襟前落尽了。聂风怔了,易风吧嗒一声自他怀中砸下地来。聂风见了伸手要捞他,一抱两抱没搂着。易风慌得很,抬爪来勾聂风的衣袂,却虚虚从他爹的影子里透将过去。
  易风瞪他,颤了颤:“聂风!”
  聂风无话。门那边哐当一记,有谁霜发寒衣,抱了什么撞进厅来,眉上散了一撇枯朽,三尺剑没了,反倒前生隔世,病叶先秋的,都是受了凉的血,素着艳着冷。
  聂风望他一愣:“你!?”
  步惊云没迟了半分的,停都未停,囫囵已向他冲将过来,伸手要拉聂风。但是不成了,他唤他一声,拽了一瓣儿花。别的没有了,他的风没有了,他明明见着他立在这里的。步惊云不信,不肯信,踉跄退了退,帘外日头上得好,霜雪都是他眼睛里的,一落,下得把人都要冻起来。
  步惊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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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风爬出井来,城墙角落一个马面拿了簿子朱笔,案几边坐了,正同无常计较什么。桌旁一队新鬼,稀稀拉拉排几行,死得倒是别出心裁,甭管啥样的都有。聂风向末尾坠了。他再下泉乡,这番地界倒没变的,依旧一陌三千树火,往枝梢上久不落。前头一位先生扭身瞧他,啧啧两声:“小伙纸,泥也死了?”
  聂风与他礼了礼。先生脖子上横了一刀,言语漏了气儿,踩音踩得稍偏了些:“泥也被吕盆友甩,甩了?”
  聂风哑然,笑了:“不是,我下来救我师兄。”
  先生听了一叹:“窝,窝就说嘛,泥生得好,菇凉不舍得甩泥。不过,泥要晓得,窝们这一团都是自,自寻了死路的。进了泉乡,势必要受苦的。”
  聂风望他,平了平袖子:“我已经知道了。我到此,就是替人还债来的。”
  先生撇了嘴:“泥,泥好好一个小伙子,何必这么想不开,泥吕盆友怎么办?”
  聂风默了半天:“我没有女朋友。”
  先生瞪他:“泥没有吕盆友,那——”
  纵使他谈性大发,奈何叫无常拽了向乡里去,便也只能悄来同聂风摆了手。聂风共他别过。马面一旁问了:“名字?”
  聂风答了。马面一愣。簿子上翻了两翻,遇着什么解不了,耽搁一阵,寻了个水鬼来,絮絮与他话了何事。末了把朱笔往鼻子里一戳:“你随我来。”
  聂风缀他走了一段。两人往奈何桥边停了,先生仍提了秤,莳花弄草的,倒是骨头盖上结了杏子。至于别的,一川烟火半山旧月,同前番俱没差的。聂风管不了这个,他挂心他师兄,立在马面后边,捉了桥洞底下望了又望。久了瞧着一人,黄衣赭裳,弄桨踏舟的,一途涉水来了。
  马面和聂风指点了:“你随他去吧。”
  聂风怔了,还有话。马面拦他:“你想问的,他都知道,你大可请教于他。”
  聂风依言往岸上去。其人已收了势候他,远远一礼:“聂风,我叫步天。”
  聂风瞪他,以为他眉眼怎地相熟,醇便醇了,却还似谁,且是酿了一寸雪霜的。步天请他登了舟,将来起行。聂风“唉”了一声:“步,步先生,我想打听一事。”
  步天望他:“但说无妨。”
  聂风平了平袖子:“我,我云师兄曾在黄泉水中受湍打之苦。我如今替他报了仇了,你能替我去看看,他可上得岸了来了么?”
  步天笑了,觉他轻生重义的,叫人敬重得很,心下好感大起,便与他通融一二,往袖子里掏了簿子:“你云师兄唤做什么?”
  聂风与他说了。步天一翻两翻的,扪了一页瞧了瞧:“他的业障已消,可投胎了。”
  聂风大喜:“那我可以去见他一面么?”
  步天没允他:“不成。按时辰数数,他现下已在去往轮回台的路上。本子上载了,你师兄为怨煞所杀,与鬼物结上了果报,所以受尽剐身苦痛。”
  完了又划了纸上两行字:“而今你又叫断浪杀了,也算一力担了这番夙缘,照着规程,需往泉乡底下封固千年的。但前时你曾遭三日剔骨冰封之厄,便抵了两载。如此算来,便是九百九十八年。”
  聂风听过,默了半天,垂眼一笑:“不去也好,究竟他已记不得我,识不得我了。不去更好,无妨。”
  他话至句末,竟是一噎。步天瞧他难过起来,拧得眉上月缺月盈,照愁不照欢的,也禁不住心下一动,却拙于言语,便藏了话,展帆起行。舟行老半天,聂风总还虚虚瞧往别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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