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8章


步天一叹:“你莫望了,你瞧不见他的。”
  还添一句:“你怎么不问问,何为封固之刑。”
  聂风才省起来,一提,步天反而没了声。寂寂一趟抵至渡口。步天引他仍向崖上来。这处同泉乡不怎相仿的,道上一途的草木苁蓉,柳蹙桃夭的,一半艳,一半敛,衬了山水倒是极厚,可姿仪好怪,或坐或卧,逢迎缱绻,立而未倒,都红肥绿瘦的,嶙峋得很。
  步天向渊边停了,指了旁的地儿:“你选个位置吧。”
  聂风正拿眼来瞧涧底下那方用青玉石头堆的阵眼,听了这个,一怔:“选个位置?”
  步天叹了叹:“不错,封固之刑,便是叫新鬼化了树来,历过兴衰枯荣,落花结子,才好再历人间。你一路行来,见着的都是旧时魂魄成木成枝的样子。你需得在这儿待上千年,还是找个舒服的姿势,我建议你躺着,不那么累。”
  聂风“哦”了一句,转来看他:“底下的阵眼,就是轮回台了么?”
  步天不晓得他怎么有此一问,答了:“是的。”
  聂风又立半天,向崖畔站了:“我便扎根于此吧。”
  步天急了:“聂风,我说了,你要待上千年,不如躺着。站了太累,晨啊夜的,都没得歇的。”
  聂风一笑没笑的,未动:“无妨了,太累也无妨了,我不改了,请先生施术吧。”
  他选了个顶高顶高的至处,俯身就能看见轮回台上七根柱子。
  聂风走的远,远得没什么时日可及了。千年之后光景如何,他不晓得,只怕势必要往他师兄好多场命途里缺了席了。他大抵再也见不着他了。但聂风想了,念了,祈望了,总有那么两三辈子,他师兄在此折腾六道往生,能得巧让他瞧上一眼。
  若还逢了东君解人愁,把他绽的花啊叶啊,都递向他师兄襟前来。他师兄没甚挂心的抬手一扪,不晓得这个是他曾经的风师弟化就的,便草草将他拂落,一脚从他身上踏过去了。
  如此,他也算送过他师兄一程。
  已足够了。
  步天劝他不住,无话,共他拱了手,念过两句。聂风足下一紧,嘎啦嘎啦的化了木来了。聂风望了天边那一撇云,横山不让人的,最像他师兄。他的腿消失了,聂风想他师兄,他的手消失了,聂风还想他师兄,他的眉啊眼啊,善眸柔唇,红泥点雪的,曾暖过多少寒夜,话过多少软语,有人赞他笑得好的,统统消失了,聂风仍想他师兄,和算不得旁人的旁人。
  临了临了的,他还念着那年与他云师兄初初一见。他云师兄走不稳了,没多高,还拧了眉,同谁都苦大仇深的,踉跄跌下阶来,提着壶子问他:“你,你喝茶么?”
  聂风笑了笑:“喝啊。”
  聂风死了。
  他的鬓发成了青梢,垂往步天怀里来了。步天一愣,树下立了一阵,瞧他这才埋玉入土,却已生得蓊郁至极,背了川畔雨雪云烟,把一山的桃啊杏的,都映成了陪衬,再一摇枝,惊鸿照影的,引鸟儿双双敛羽落了,交颈话了两句,犹是喜乐带笑的。
  了结此事,步天归船登岸,向桥上来。瞟见一人挣得素了发,自他身旁掠将过去了。他怔了怔,与笑三笑拱了手:“老师,聂风已安置妥当了。”
  笑先生呛一口烟:“好,好好。步天,聂兄弟化了什么?”
  步天默了默:“从前小蓬莱上的生魂,多是成了桃李柳杏,偶有几株早梅。聂风化的,是此地第一株海棠。”                    
  
  ☆、两个云师兄
  步惊云愣了半天,不晓得怎么一错身的,就把他俩折腾成了前生隔世人。他抱了聂风,替他将白骨掩了又掩。聂风衣冠覆了的伤痕,一刀一刀的,早添他眉上去了。易风捧了青枝瞪他。步惊云一颤,哑声笑了:“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说了,不知聂风着不着听。却晓得他心下凿了的空,是再也填不上的了。
  步惊云又为聂风平了袖子,没了言语。他其实还有话,揣在袖里,要亲口说给聂风听。他不是那样的性情,叫花好月圆入了镜,自怨自艾一旁蹲了,砸两瓢泪,向南庭晚景下边数一通梅,算尽了回廊九曲,再赎经年痛悔。他步惊云要救的人,要行的事,要续的缘,要看的良辰,逆的天地,斩的乾坤,从来没谁拦得下的。
  百仞千丈,霜浓雪重的,他历了,沧浪烟水,血海行舟,他渡了,便是对着桑田化海,凡三千载,他负剑独去万里关山,一日一日捱啊熬的,又哪里输过了。
  他低头望了聂风。唇上的血叫他拭得尽了,顷刻便显了素来。可仍秉了温眉笑目,叶底藏花,让旁的遮了埋了,依旧灼灼不改其艳的。
  步惊云彼时往陌上抱了他,还抱了一团余烬,是他至死不渝的一寸心。他踉跄一下,聂风受的疼,经的罪,只这一刹,已一叶惊秋的,向他百倍千番的讨还来了。步惊云痛得厉害,他抖了抖,为聂风阖了眼。聂风没说,他猜着了,究竟一命终了他还记挂他师兄,非要把那一截坟头望了又望,才舍得骨碎魂销,辗转方去的。
  他瞧了念了半天,转与易风:“三日我仍未归,便将风同他师兄,葬与一处吧。”
  完了撇了聂风,负罢绝世,径自去了。南山井畔他寻着了皇影。刀客折了火,瞧他。两人一见无话。心里沉的怨啊怒啊,不问就里,都扎往眉下来了。皇影入了定,简直立地轮回的,没动。步惊云剐他一下,凿了两把石头,哐当哐当的响。皇影抽了刀,一挪,足下半靴子的霜。
  步惊云笼了袖:“你闪开。”
  皇影看他,发上纵横爱恨的,累累百世的愁,万念的灰,簌簌落在眼底。他哂然:“你还有别的计较?”
  步惊云哂然。半句言语未有,已和衣坠往泉乡下去了。他没计较。他晓得这是聂风的因缘,结死了的,他解不了。可他早斟酌定了,待他拽了绝世,把刃锋往笑老头脖子上横罢,办法总会自哪个犄角旮旯里蹿出来的。谁想拦他,步惊云一笑,聂风走远了,向九霄行了,若是要拿尸山寒骨砌了通天之途,他必欣然就命,不与半分迟的。这番念头凶得连他自己都不太劝得住,更妄论旁人了。
  他一程到的颇顺遂,道旁的马面牛头遥遥见他,堂皇往岩后躲了。泉乡几千树阴烛悚然俱灭,梢上一搭,坠了露啊水的,瞧着森森的凉。三山风月关河十里早仓皇乱了时节,江南城北的,寸地寸土,都杳杳飞了雪来。众鬼没怎么见过此番光景,两魂四窍本不太稳了,叫这样一闹,骨头都吹得残了,正抱柱夜哭,咿咿呀呀伤得很。步惊云拎了绝世向桥上一横。笑先生刚烧一袋,啜了两口,火尽烟消的,什么味儿都已尝不得了。
  他捧了栏上的杏子,捻一枚,望他:“步惊云,你要不要试试,今年新发的,酸。”
  步惊云瞟他:“我要救风。”
  笑三笑一叹:“可聂风已经死了。”
  步惊云垂了眉,叫上边一句茶烟过耳的,听而未闻,甩他四字:“我要救他。”
  笑三笑平了平袖子:“他身上因果织得太多,没法救。”
  步惊云哂然:“你现在不救他,便好好想想如何救你自己,和你这一大堆徒子徒孙吧!”
  笑三笑一愣,向案旁坐了:“步惊云,你还没清楚我的话。”
  步惊云抚了抚剑,嗤笑:“我明白得很。笑三笑,我晓得你凡事喜论夙缘来去,我今天定要拿风一人,抵你泉乡覆灭之劫,这笔便宜买卖,你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可是公平得很?”
  笑三笑扶额:“步惊云,你师弟一人所系,不只断浪性命。唉,你却还未想起三千年前旧事,你可知你究竟何以成了鬼,又怎地沦落至瓶中,守那方寸之境聊以度日?”
  步惊云没了话,笑三笑却与他推着论到此节上去。那时候的人间,还没同现下这般车马喧嚣的。道上没有旁的,他独个儿在地头守了谁,看迟了负雪苍山,念尽了他师弟。只遥遥几里外,唯得一枝海棠,满袖子艳,常来扰他。他天天坟前寻他师弟,提了灯执伞,同他话了关河晴晚,柴门夜归的烟火事。他一说,这千丈崖渊之畔,便有风,与他添了词来了。
  步惊云很欢喜。
  某日逢了一个先生,淄衣高冠的,修得不着人样,一杆子往碑旁戳了,望他:“你可晓得你师弟在泉下辗转不得往生了?”
  絮絮又多一句:“他为麒麟魔所害,本就是罪了,如今给捉在奈何桥下,捱了天大的苦,唯有你能救他。”
  步惊云不敢不信,拔了剑。先生一笑:“我早死了,难道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此后步惊云舍了皮囊下得地来。先生倒没诓他,与他指点了去处。步惊云把他师弟往川里捞了一抱,他师弟嘎啦碎了半边。步惊云一颤,简直一寸寸的,随聂风也飞了灰了。他心里伤得话不出样子,只拿袍子把他师弟兜了,塞不下,便用手笼着,可总有漏的,他拾不住。
  他师弟的眉啊目啊,曾与他笑过的眼睛,扣过的十指,抚过的薄唇,都叫黄泉湍得去了。步惊云要寻,死也要寻。他一生没同谁弯过的脊骨,啪嗒折了。先生于后瞧他:“你别捡了,你师弟早没得救了。幸甚魂儿还在,我手中有个簿子,大笔一挥,他顷刻就能往轮回台投胎了。”
  步惊云捧了他师弟,瞪他。先生唤做笑三笑,新的泉乡之主,可椅子腿尚没蹭热,就惹了一袖子的杂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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