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1章


这样的话,该是女人说的;换到男人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软,陶淑仪摇头,他们这样的人,大约一颗心里尽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错的齿轮,一毫一厘都要计算精准。可她宁愿他心里还有这样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个闪念。
  从锦和饭店回到临时下榻的隐园,说笑了几句早前自己在燕平报馆里实习的事情,顾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坠子,忽听虞浩霆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戴季晟——”
  她心头一空,慢慢放下手里的坠子,从镜中窥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见她一脸困惑,遂笑道:“这个人,你以前见在哪儿见过吗?”
  顾婉凝抬手去摘另外一只,指尖一颤,细巧的针钩绊在了耳洞里,扭了一下才抽出来,她偏着脸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总觉得——” 
  他复又摇头一笑,带了些许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
  言罢,便见她回过头来一双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傻气,含笑走过来,帮手拆她的发髻,顺滑的青丝次第倾泻下来,他轻轻一吻,握住她的肩:
  “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见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几眼。”
  他原是说笑,见顾婉凝嫌恶地蹙了下眉,不由莞尔,“你放心,我可不会。”
  婉凝慢慢抬起头,眉宇间一线忧色,“…… 还是一定要打吗?”
  虞浩霆抚着她的发,柔声道:“担心我?怕我会输?”
  她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双手环在他腰际,盈盈笑道:
  “我才不担心那些,我只担心你回头忙起来,一一总不见你,又要闹别扭。”
  “我带着他。”虞浩霆洒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怀里,“那你不见我,会不会闹别扭?”
  一早送来的报纸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盖云集的照片不见暗潮涌动,惟有锦绣光华。霍庭萱久久注视着虞浩霆身畔那个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没有像戴夫人陶淑仪一般去造访女子中学、青年教会……若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霍庭萱心头微涩,他带她去吴门,有意无意都是一种宣示。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她原本也预料着哪一日的报纸上便会有“机敏”的记者,捕到她“无意间”透出的只言片语,生发出一篇参谋总长婚期将近的花边新闻。
  可是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她仿佛根本没有履行某种“职责”的打算,也不准备让人正视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尔出现在他的臂弯里,得体微笑,一顾倾城。
  她这样的姿态让她略起了一点反感,感情这种事,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去付出,这些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没有一点感激吗?如果有,她就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只叫他一个人去承担。
  但懂得的人,却未必有去付出的机会。
  “小姐。”
  霍庭萱闻声放下报纸,见她贴身的婢女抱来一束用墨绿缎带系起的百合花,“宋律师差人送来的。”
  霍庭萱点点头,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头是两行工整的毛笔小楷,特为感谢她之前为律师公会的成立派对做司仪,落款的“宋则钊”三个字十分潇洒。
  一纸协定墨迹未干,沔水战端已起。江宁政府和沣南戴氏各执一词,指斥对方挑衅在先,蓄意破坏和平协定。学堂报馆里的先生们还想条分缕析辨个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万变的战局所吸引。
  虞军在沔水的江防仓促之间已显疲态,沣南精锐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进占龙黔。
  龙黔守卫空虚,掌控西南门户的薛贞生亦不作拦阻,短短一月之间,端木钦已将孙熙年的部队挤到了龙黔西端的犄角;而东南毕竟是江宁政府命脉所系,一直都有重兵布防,且唐骧缜密沉稳,进退有度,虽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经逼近嘉祥,但邺南的战事还是被他慢慢拖进了僵局。
  “你这回是拿定主意了?”
  耳畔呵气如兰,一双涂了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紧跟着搭在了他肩上。薛贞生转着那只皓腕上乍看过去不甚分明的玉镯,淡笑着呷酒,“再不下注,牌都要打完了。”
  白玉蝶轻轻抽开手,袅袅婷婷坐到了他的下手,“你就不怕将来鸟尽弓藏,戴季晟再翻回头吃了你?”
  “我既然敢下这个注,自然有不蚀本的法子。”薛贞生蓦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他吃不了我,你才行。”
  白玉蝶拧了下腰肢,又替他斟了杯酒,“那你什么时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贞生忽然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半个钟头。”
  白玉蝶一愣:“今天?”
  “嗯。”薛贞生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她腮上轻轻抚了一下,“乖,等我回来,送件大礼给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妩媚至极,“走得这么急,也不先告诉人家一声!”
  “军务嘛。”薛贞生一抬手,勤务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枪过来,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细相了相,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既然还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 不等薛贞生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一架琵琶来,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际如风荷轻举。
  薛贞生见状,微微一笑,“你是弹《霸王卸甲》还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语,垂首调弦,弹的却是一曲平日里宴饮酬酢间弹惯了的《浔阳月夜》;薛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听着她的琵琶自斟自饮。听着听着,忽然抬头笑道:
  “小蝶,几天没弹,你的手也生了。”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见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倾,手里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小蝶?” 薛贞生霍然起身,刚抢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边,薄施脂粉的面庞微有些泛青,唇角渗出一痕细细的血渍,“小蝶?” 薛贞生连忙扶住她的肩,转头冲勤务兵喝道:
  “去叫医官!”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无力气,“还是跟你说了吧,我……” 她虚弱地掀了掀睫毛,犹自带着些许笑意,“……我是沣南的人,你来广宁之前,我就……” 
  “你别说了!等大夫来。”薛贞生一听便急急打断了她。
  “没用……我骗了你,可我……没害过你。”她摇摇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凄然轻叹,“我知道你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头越蹙越深,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锦西的钱,都拿给……拿给虞……”
  “你不要再说了,小蝶……”
  她噙着血渍颓然一笑,瞳仁里的光芒渐渐散了,“我不叫这名字……”
  她的肌肤还有余温,脉搏却再无声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着医官做检查,取血样……他捡起地上的琵琶,之间琴颈上的一只弦轴撞坏了,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头上雕了团蝶——
  他第一次见她,是广宁士绅为他接风的酒筵。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她秋波送情,他却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铮铮然一曲《将军令》,满堂惊赞,惟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她说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装而出,庭院里一片静寂,蔷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流霞绮丽,叫人有眩惑之感。
  他原以为,等到他回来,她说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那样聪明,只要他们都不说破——
  不说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142、而今才道当时错
  “师座,西南角的城墙快要轰塌了!” 
  隔着一个山坳,站在门口的马腾一边转着望远镜探看远处枪炮隆隆的嘉祥战场,一边不住口地跟帐篷里的霍仲祺“汇报”,“再不上,咱们……” 他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儿,“我们家祖宗八辈都被十六师那帮小兔崽子骂开花了。”
  一直跟参谋审度沙盘的霍仲祺却充耳不闻,眼皮也没朝他抬一下。马腾心急火燎地没个安生地方可待,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座,您还等什么啊?” 
  他此言一出,几个参谋也都停了议论,霍仲祺见状,撂下手里的铅笔,“等唐次长的电话。”
  马腾想了想,小声咕哝道:“唐次长又瞧不见嘉祥的城墙。再说,咱们这边什么响儿都没有,等薛贞生过了江,那可就……” 说着,咧嘴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他倒是专挑便宜捡。”
  “滚出去!”霍仲祺厉声打断了他:“薛贞生是你叫的吗?”
  马腾缩着脖子躲了出去,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他们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时候,他薛大将军在干什么?现在倒好,虞军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战三月有余,他放着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龙黔不管,趁虚东进半月之间直插沣南城下,一面强攻一面断了沣南、桐安等地的铁路线。虞军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锦西一支奇兵,骁骑东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四天前,沣南城破的消息传来,人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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