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2章


  眼下,龙黔的端木钦远水难救近渴,嘉祥前线的戴氏精锐几成困兽,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军在邺南的防线或有一线生机。雷霆般的攻势让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还是不动,薛贞生一过江,嘉祥之围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个人。
  薛贞生动如雷震,他们就得不动如山。
  淡薄的天光冲开了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抬腕看表,凌晨五点刚过,昨晚在沙发上一靠,居然就睡着了,他揉了揉眉头,起身洗漱。值班的秘书听见响动,敲门进来,眼下两团青影,眼中却闪着兴奋的锐光:“处座,这是昨晚收发的电文,已经都存档了。” 
  蔡廷初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虽然心底也有同样的兴奋,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能习惯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结邺南的战局应该就在这两天了——之后,就算端木钦这些人还能折腾,也是大势已去。
  他一页一页翻看,忽然神情一肃,将一份电文逐字看过,搁在了面前,远远端详了一阵,按了值班秘书的电话:“你进来一下。”
  “处座。” 值班秘书习惯性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廷初将那份电文向前轻轻一推,“这封电报是谁发的?”
  那秘书拿起来看了一遍,道:“是作战处。”
  蔡廷初语意一重:“作战处的谁?”
  “呃……”那秘书愣了一下,见蔡廷初神色沉郁,不由支吾起来:
  “不知道,只知道是双重加密,直接发给霍师长的。我现在去查……” 
  “不用了。”蔡廷初摆摆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
  “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抽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待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信,当初在沣南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烧掉了。
  可如果那封电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刚选到侍从室,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出了漏子,被“发配”到卫戍部。个中缘由想在想来只觉好笑,那时候却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总长新欢的半个媒人,他却连那女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直到侍从室调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见一个女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不认得,但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样美,那样——不快活。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愧疚,如同工笔长卷里勾错的一翎细羽,纵观者全不察觉,但画者仍旧心内虚怯;也是从那时起,他才讶然发觉,光华万千、城府深沉的虞四少,心入情网也会进退失据。
  他还记得那天在皬山,他一边翻阅他送去的文件,一边吩咐:“叫夫人”,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交待,他却分明看见他唇角笑意微微。
  纳兰词写得好,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完满的赏心乐事怕也抵不过似水流年。
  参谋总长的办公室几乎一刻不闲,蔡廷初在外头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被叫进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 虞浩霆喝着茶问:“他们说你九点钟就在外面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这封信……是给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问,径自拆了信封,里头是一页便笺,信纸上寥寥几行德文,娟秀里透着生涩,中间还有涂抹的痕迹。他只看了一行,就愣住了,惊异地望了望蔡廷初,却没有说话。蔡廷初绷紧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说。
  “这信……” 虞浩霆的声音依稀有些发颤,“是从哪儿来的?”
  蔡廷初连忙把打了上百遍的腹稿小心翼翼地背了出来:
  “是您在绥江的时候,属下……护送夫人去沣南,夫人去见端木钦,临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属下,说——如果她不能按时回来,就把信交给总长。”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冷,“这封信你看过了?”
  “是。”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蔡廷初神色焦灼,脸孔涨得通红:
  “当时……当时属下没有看懂,夫人回来之后就把信要回去烧了——呃,不是这一封,是我另造了一封给夫人。属下答应过夫人,这件事不向任何人泄露……”
  虞浩霆默然听着,态度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为什么现在说?”
  蔡廷初把手探进公文包,咬了咬牙,将那份电文拿了出来,“这是昨晚作战处给霍师长的电报。”
  虞浩霆扫过一眼,眉头微拢,拿起桌上红色的专线电话:
  “芝维,给嘉祥发电报,告诉小霍,戴季晟不能死。”
  戴季晟不能死。
  听到这一句,蔡廷初陡然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沁了一层细汗,见虞浩霆面色微霁,便试探着道:“总长,这电文……”
  “你拿回去存档吧。”
  蔡廷初如蒙大赦般答了声“是”,收起电文退下两步转身要走,虞浩霆却突然叫住了他:“廷初。”
  蔡廷初身子一绷连忙站住,虞浩霆压低的声线里有在军中少见的温和,“多谢。”
  点点秋阳透过高大的雪松落在草地上,一个急性子的小姑娘蹒蹒跚跚地追着只颈子上有横斑的雀鸟,蓬起的白纱裙和嫩黄毛衣远远看去像朵小蘑菇,身前身后跟着两个嬉笑哄护的婢女。转眼间,雀鸟振翅而去,小姑娘脸上正要展开一个失望的表情,远处渐次减速听稳的汽车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爸爸!”  甜嫩的童音里满是喜悦,转头就朝草坪边缘冲了过去。
  虞浩霆连忙伸开手臂,轻轻一捞就将她举了起来,由着小姑娘在自己脸上软软亲了几下,挑开她裙摆上的一根细草,“月月真漂亮,哥哥呢?”
  惜月弯着手指比了一下,“哥哥在楼上。”
  虞浩霆点点头,捏了捏她的小酒窝,“去看看哥哥下课了没有。” 
  说罢,又对跟过来的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换件衣服,我跟夫人有事要说。”
  斜坐在树荫下的人渐渐失了笑容。
  他突然回来,又叫婢女带走了惜月,不知道为什么,顾婉凝莫名地就惴惴起来。
  他越走越近,周身的气息只叫她觉得陌生,他直视她的目光,翻涌着许多混杂不明的情绪,痛楚压抑着愠怒,怀疑纠缠着恍然……她的心荡在半空,捕捉不到清晰的脉络,连试探都无处着力:
  “你回来了。”
  虞浩霆没有答话,慢慢俯身靠近了她,托住她的下颌凝视了片刻,从衣袋里拿出一页便签,展在她眼前:“你写的这是什么?”
  她一惊,面色瞬间变得雪白。
  她写的是什么?
  她答不出,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睫毛和嘴唇同时开始颤抖,他抚上她脸颊的手也在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样潦草的一页便笺,那么敷衍的几句话,她就算跟他有了交待?
  “一一是你的孩子,我想,霍小姐可以给他很好的照顾,如果他不记得我,请不必提起……” 
  她是戴季晟的女儿。tochter——uneh*liche tochter,她连德语词都拼不对,她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吗?她怎么能这么对他?她还有没有心肝?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回答,没有慌乱,也没有畏惧,只是阖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洇在了他手上。她当然能这么对他!她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就敢这么对他!没心肝的女人,她这样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咬牙,她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
  她拦车求他,一张支票一方石印,那样不惜代价地求他,他当时也奇怪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怕他们不问是非地关着她弟弟,却是怕他们查得太清楚了!她无非是装可怜,让他认定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让他稀里糊涂地就放过她,她从一开始就算计他!偏他还以为,以为她总是有几分愿意的……
  他错得这样厉害,她是真的怕他。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有多害怕。他还吓她,“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他居然还吓她。
  居然。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原来所有的事,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的是错了。可若是没有那些错,他现在要怎么办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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