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3章


  她不信他!
  她就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没有回来,他要怎么办?让他怎么办?
  她不信他。
  “婉凝,你不信我。”
  他轻柔地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是刚从胸口拔出的抽出的匕首,每一分都沾着血:“我们这样的情分,你不信我。”
  她摇头,睫毛上的泪水宛如朝露,将落未落:
  “以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怕你会拿我当棋子;现在我不说,是不想你因为我,做错决定。” 
  虞浩霆胸膛起伏,薄如剑身的唇几乎抿成一线,无言以对。
  如果那一天她没来见他,他现在到哪儿去找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戴季晟的女儿,他会怎么对她?
  他几乎不敢去想。他竟是在庆幸他犯过那样多的错!
  他眼底有生疏的潮意,他低下头,隔着薄薄的刘海吻在她额头上,无言以对。
  顾婉凝忽然薄薄一笑,阳光打在她脸上,四周一片青草香,“我说得不对。我没有我说得那么好。”
  虞浩霆一怔,见她笑靥微微,眸子里却蓄了泪:
  “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因为我做错决定,你将来一定会恨我;
  我也怕……怕我说了,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那我要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骤然涌了出来:
  “我不敢让你选。” 
  这世间风险最大的事莫过于试探。
  无论结果怎样,试探者和被试探的人总有一个输家,而更多的时候,是两败俱伤。
  虞浩霆抱住她,她的脸是浸在雨丝里的栀子花,他几次想要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反复拭掉她的泪,言语间分外艰涩:
  “我已经给前线发了电报,戴季晟……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婉凝,你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你的事?”
  她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虞浩霆抱了她起身,穿过草坪往官邸主楼去了。
  守在车边围观了许久的一班卫兵侍从见状都茫然起来,拿不准是不是要原地待命。卫朔刚要发话,外头忽然又开进来一辆车子,到他身边才停下,林芝维摇开车窗,面上的神情喜忧难辨:
  “总长呢?”
  卫朔皱眉道:“你等一会儿吧。”
  林芝维跳下车,见周鸣珂几个人都有点儿面面相觑的意思,遂拉着卫朔走到一边,低声道:
  “是大事。总长这会儿忙什么呢?”
  卫朔肃然道:“总长跟夫人在一起。”
  “啊?”林芝维眼神儿一飘,“不会吧?这个钟点儿?”
  卫朔沉着脸瞪了他一眼,林芝维忙道:“霍师长刚才回电,戴季晟死了。” 
  卫朔听了倒没什么动容,“死了就不算大事了。”
  林芝维声音更低:“坏就坏在总长回来之前刚让我给他发了电报,一句话:戴季晟不能死。”
  卫朔面色微沉,林芝维又道:
  “霍师长说,戴季晟是自裁的,外面还不知道消息,怎么处置要请总长示下。”
   143、人间第一枝
  风雨如晦,白昼如夜。急雨如注,浇在硬朗的军服雨披上噼啪作响,飞驰的车轮激起大片水花,车灯打出的光柱里尽是匆促的白色水流。密集的岗哨隐在幽暗的天色里,昏黄灯光偶尔映出错落的檐角和青砖高墙。
  三辆军用吉普刹停在只剩了一扇的朱漆门前,台阶两侧的石鼓上弹痕斑斑,目之所及,武装齐整的卫兵少说也有一个排。一个娃娃脸的年轻校官等在门口,一见来人,立刻撑开伞迎了上去:“师座,他的警卫不肯缴械,要不您先等等,我们……”
  霍仲祺摆了摆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至于吗?”
  回廊外,被雨水击打的枝叶筛糠般抖动,隐隐可见枪身的乌芒和刺刀的刃光,这大约是嘉祥远郊某个乡绅的宅邸,被戴季晟临时用作行辕,昨晚突围不成,又被他们堵了回来。精锐就是精锐,虽是败兵犹有虎贲之勇,天知道他方才一路过来,车轮下印了多少血水,恐怕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
  淋了雨的半边衣袖紧贴在身上,冷凉湿重,让人有轻微的兴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们的这一卷山河,就要画完了。
  引路的军官穿堂而过一直走到庭院深处,让霍仲祺略有些意外:这个时候,戴季晟这样的人当是端居正堂,等着跟他交涉吧?
  这间厢房看格局像是书房,檐前的台阶上,十多个衣上带血的卫士一听见响动,齐齐举枪,霍仲祺上前两步,朗声道:“二十六师师长霍仲祺,拜访戴司令。”
  四下一静,只听房中有人不紧不徐地应了一声:“请进。”
  果然是间书斋。
  窗外风雨琳琅,满目肃杀,这里却是书叠青山,灯如红豆。房中的人甚至未着戎装,一袭半旧的墨蓝长衫,倒像个书生。
  霍仲祺见桌上展着一幅立轴书画,笑道:“戴司令好雅兴。”
  戴季晟将那卷轴慢慢收起,插进一方素锦条匣,“霍公子就不必客套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仲祺颔首道:“仲祺来之前,刚跟沣南那边通过电话,司令的家眷我们已经妥善保护了,请您放心。”
  戴季晟冷笑,“那真是多谢了。”
  霍仲祺双手在身前交握了一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戴季晟打量着他,摇头一笑:“你这个时候一个人来见我,你不必说,我也明白。我不死,虞四少少不得要花心思安置我,他要安抚人心,又要提防沣南旧部寻机起事……所以不如我毙命军中,最是方便。”
  霍仲祺低低垂了眼眸,“司令半生戎马,一世英雄,想必也不甘卑躬屈膝,俯首事敌。况且……”他语意一顿,肃然道:“仲祺也是个军人,生逢乱世,军人自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戴季晟仿佛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霍公子在沈州的作为,戴某早有耳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想请霍公子帮忙。”
  霍仲祺忙道:“司令请讲。”
  戴季晟拿起手边的那方素锦条匣,摩挲了一遍,递到他面前:“这个……烦你转交给虞浩霆。”
  霍仲祺一怔:“这是?”
  戴季晟似有些倦怠:“你交给他就是了。”
  “好。”霍仲祺按下心头疑惑,将那条匣接在手中,“那仲祺就不打扰司令了。”
  雨意渐收,天际现出一片清透的琉璃碧色,霍仲祺握着那方条匣穿堂过室,总觉得哪里不妥。他刚走出门口,便见马腾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师座,总长急电。” 
  霍仲祺一打开文件夹,面色骤变,转身就折了回去;然而,还没走近书斋,便听见房中一声枪响,惊得一双白鸟从房边的高树上振翅而起,庭院里的一班卫士立刻冲了进去。
   虞浩霆在电话里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却并没有多交待什么,只说 “你做的没错,戴季晟的死讯你直接通电其他的事,我叫廷初去处置。”
  霍仲祺忙道:“四哥,戴季晟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你。”
  “什么?”
  “是幅画。” 
  电话那头似乎有一瞬间的静默,“好,你让廷初带回来吧。”
  放下电话,霍仲祺心里愈发疑惑起来。之前,他怕那画有什么不妥,叫人拆了轴首仔细查看过,结果一无所获。那幅画,是一幅梅花。
  兼工带写的覆雪绿萼,雅正清婉,像是女子的手笔,上款的题画诗是一首宋人小令:“春风试手先梅蕊,頩姿冷艳明沙水。……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亦是常见的咏梅之作,只是后头落了戴季晟的表字和小印;下款纯是记事,“……共和八年岁次乙未孟冬” 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作,至于“爱女清词周岁有画”云云则纯是画者家事了,彼时周岁的孩子,如今正是花信之年。
  “清词” ?
  这名字他没有印象,是戴季晟的家眷?那这么一幅画为什么要送给四哥呢?
  “岁次乙未”、“爱女清词”……这个谜不需要他来猜,但他却总觉得萦怀难弃,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细辨之下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深秋的雨,簌簌不停,久历战火的嘉祥城街市萧条,凋敝如落叶。经此一役,虞军原先在嘉祥的守卫部队折损了十之七八,沣南的败兵更是四处溃散,于是霍仲祺一进城,便着手整编部队。师部的参谋带着蔡廷初找了半个多钟头,才在伤病医院找到他。蔡廷初是虞浩霆侍从官出身,同霍仲祺亦是旧识,不过,一个在情治系统,一个在野战部队,两人多年未见,在战后孤城乍然相遇,一时间都有些感怀。
  霍仲祺了然他的来意,打过招呼便道:“戴季晟的副官要扶灵回沣南,我做不了主,就把人还看在他先前的行辕里,总长既然叫你来,你看着办。”说罢,却见蔡廷初有些迟疑,“怎么了?”
  “其实……” 蔡廷初踌躇道:“总长是让我送一个人来。”
  霍仲祺蹙眉道:“什么人?”
  蔡廷初见他神色郑重,连忙微含笑意说道:“不是军务,是总长让我送夫人过来。”
  霍仲祺一听,眼中立刻有了愠意:“她来干什么?”
  蔡廷初见他突然发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语焉不详,他大概是会错意了:
  “是总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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