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臧

第244章


  “她……”霍仲祺怔了怔,讶然望着蔡廷初,心头渐渐浮起一片阴云。
  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蔡廷初也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避重就轻,“夫人现在在师部,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方便夫人下榻。”
   二十六师的师部在原先的市政厅里跟零落不全的市府机关合署办公,挤在一座三层的骑楼里,人来车往,十分嘈杂。这个时候,唯独楼顶霍仲祺的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关着门,连值班的秘书也被马腾打发走了。
  霍仲祺一上楼,就见马腾火急火燎地在楼梯口来回转圈,“师座,哎呦,您可回来了!” 抖着手指头往边儿上一指,“顾小姐……啊不……虞夫人来了。”
  霍仲祺凛然扫了他一眼,“叫人去趟和记,要他们最好的套房,马上收拾出来,等夫人过去安置。”
  “是。” 马腾嘴里答应着,人却没动,嗫喏着想说什么,又不肯开口,一个劲儿地斜眼瞟蔡廷初。
  霍仲祺根本不理会他的眼色,训斥道:“废什么话?马上去。”
  马腾只好“恋恋不舍”地下楼,唉,那时候在江宁,他瞧见总长大人攥着她的小手从车里出来,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又觑了觑霍仲祺的眼神儿,合着不是他们师座喜新厌旧,是那小女子攀了高枝了?!怪不得这新婚燕尔的,也不见师座高兴,他戳着霍仲祺的手臂,慌里慌张地想说点儿安慰的话也不得要领:“师座,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种……这种水性杨花的婆娘,我就不信总长能娶了她!还带着个没来历的娃娃……”
  “这话够你死上一百回了。”霍仲祺沉声打断了他,“你记好了,那是总长夫人,一一是四哥的孩子。”
  马腾脑子里又“嗡”了一声,稍稍咂摸了一下,只觉得一碗冰水泼在了脑壳里,“师……师座,那……那您也太……”
  霍仲祺凄然一笑:“太混账了?”
  马腾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师座您……真英雄!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孟子说的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霍仲祺忽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吗?哪个孟子?”
   霍仲祺轻轻敲了下门,“夫人?”里头传出声音清越沉静,他再熟悉不过,“请进。”霍仲祺这才同蔡廷初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纤柔的身影凭窗而立,深黑的薄呢斗篷,素黑的重锻旗袍,浓黑的青丝低低挽成发髻……一片静黑之中,惟有莹白的面孔和一双柔荑宛如象牙雕就。
  霍仲祺一见,满腹的疑窦突然不愿开口相询。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握着手包的手指不觉暗自用力,“我来,是为了戴季晟的事。他有幅画……” 她一迟疑,忍不住咬了下唇,霍仲祺已点头道:“是”,说罢,便走到办公桌前,摸出钥匙,开了抽屉,将那方素锦条匣取了出来,“就是这个。”
  顾婉凝接过匣子,指尖轻轻抚过,面上的神情非忧非喜,展开看时,良久,都没有说话。霍仲祺见她眸光晶莹,呼吸渐重,自己私心猜度的虚影慢慢清晰起来,心头跟着一抽:“婉凝,你……你和戴季晟……”
  顾婉凝抬起头,泫然欲泣的面容突然浮出一个伶仃的“微笑”,手指点在那幅画的下款上,“清词……是我。”
  这是他方才已经隐约想到,却又最不愿成真的一个答案。霍仲祺双眼一闭,懊恼之极,那天晚上,作战处的那封电报正合他心意,让戴季晟死在军中,不单给虞浩霆省了麻烦,还了了他一桩旧怨。当年在广宁的那一枪,几乎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在公在私,戴季晟都非死不可。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说,“清词……是我”。
  方才他见她裹在一袭黑衣里,就知道不好,“乙未孟冬” 、“爱女清词周岁”不正合她的生辰吗?她母亲家里是姓梅的,他查过。可她不开口,他还盼着是他多心了,不会那么巧,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跟戴季晟有什么关系,她怎么敢和四哥在一起?她怎么会去替他挡了那一枪?
  可是她说,“清词……是我。”
  “爱女清词”,那么,就是他“杀”了她父亲,他们“杀”了她父亲。
  他想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事与愿违,他顾不得胸口刺痛,急急辩解道:“这件事是我莽撞了,四哥给我发了电报的,可没来得及,真的……”
  “我知道……”她起了雾的眸光照在他脸上,“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那幅画收进条匣里。
  “婉凝——”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无可安慰。
  顾婉凝匆匆抹掉了落到下颌和一滴眼泪,强自委婉而笑,“你这里一定很忙,我来是私事,就不打扰你了。我答应了戴夫人,送……送他的灵柩去沣南,明天就走。”
  说罢,就抱了那条匣快步而去。
  一直在门边默然而立的蔡廷初跟霍仲祺点了点头,便也跟了出去。守在门外的马腾这回乖觉得很,殷殷勤勤地带路去了。
   沙沙的雨线蔓延在无边的夜色里,灯光拉长了人影,案前一茎无花的寒兰, 愈显孤清。 
  “……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不知不觉,那首《菩萨蛮》就从笔锋中流泻而出,霍仲祺收起了游离的神思,搁笔喝了口茶,忽然便蹙了眉,“马腾——”
  他这位贴身副官应声而入:“师座有什么吩咐?”
  霍仲祺敲了敲杯子:“茶是你煮的?”
  马腾嘿嘿一乐:“川贝和蜂蜜是我找的,茶是小白煮的。”
  霍仲祺摩挲着杯子,微微一笑:“难为你想得起来。”
  马腾笑道:“您要是觉得好,明天我还让他煮。”
  霍仲祺点点头:“你们有心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睡吧。”
  “哦。”马腾答应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晃了晃,又“啧”了一声,转了回来,“唉,师座,其实——”
  “嗯?”
  马腾皱了皱鼻子,神情像是在笑,又有点儿发苦,“……这不是我们想起来的。川贝和蜂蜜是虞夫人带来的,夫人说快入冬了,您肺上有伤,叫我多留意。她说东西是给朋友带的,顺便拿过来点儿,让我不用告诉您。”
  霍仲祺看着杯子里蜜色的茶汤,静静一笑,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异常柔和:“明天你去送一送夫人,就说我有军务,抽不开身。她既然说不用告诉我,那这件事就不要提了。”
  144、你喜欢,你去拿
  虞军将戴季晟灵柩密送回沣南,横扫龙黔的端木钦遂通电各省,为国家民族计,止戈息武,服从江宁政府。端木钦表态在先,沣南等地的戴氏余部亦相继接受整编。海内初定,各界关于新政府如何架构的议论渐渐升温,多年动荡之后,上至公卿下至黎黍,自有人希求倚靠一个强力秩序让国家重回正轨;与此同时,也不免有人忧心军人揽政,会重蹈扶桑人的覆辙……新闻纸上的笔仗时有火花,而深谙政局关窍的军政要员则都在暗自拭目以待参谋总长何时“训政” 。
  然而,就在众人密切关注时局的时候,华亭和燕平两地的报章上突然曝出了一条异常抢眼的花边新闻。
  说是花边,却又切中时局。文章言之凿凿,称一个在江宁交际场里风头标劲的名媛,名义上是旅欧外交官的遗孤,其实却是戴季晟的私生女。这位戴小姐姿容冶艳,长袖善舞,同江宁政府的军中新贵多有瓜葛,一度为人侍妾,早年还做过参谋总长的女朋友。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却有这位戴小姐几个旧时同窗的匿名采访,说她风流骄矜,读中学的时候就因为行事不检被学校开除,后得某商界名流作保才转到燕平求学,到了大学更是无心向学,在燕平女大仅念了一个学年,还整日和昌怀基地的军官厮混……至于此女是否包藏祸心,意在探听军政机密,却是“对尚未有实据之事,本报不作定论”。
  一石投湖,涟漪千重。
  一个早上,江宁的豪门公馆里电话机都嫌不够用了。
  “除了她还能是谁?你忘记啦?学校开除她出了通知的,人人都看到了……对啊,虞四少去找了校长,枪都拍到桌子上了,才让她回去上课的。”
  “哎呦,我念给你听哦……我家婷婷看到,说这一段写的是小霍哦,是真的伐?小霍啊?”
  “这怎么说的?哪个作死的这么大胆子……那丫头就不是个省事的,她还有个小囡咧,不知道哪儿来的……”
  “头儿,这写的……不会是顾小姐吧?”
  吕忱抖着报纸从桌上跳下来,咬开笔帽,在文章里勾出个圈:“还有这儿,您看……留英受训,叔父是党部要员的空军将官……不就是您吗?嘿,这胡说八道的,也不怕总长封了他的报馆。”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一早上到现在,陈焕飞桌上的电话就没有停过,父亲和叔父相继严辞诘问之后,母亲又若无其事地打过来“闲聊”,只字不提那篇新闻,只说:
  “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婶婶上次带来的那个林小姐,我倒是挺喜欢。你要是不想现在结婚,先订婚也好,相处一段时间,熟悉了再结婚,感情更好……”
  吕忱讪讪笑道:“……头儿,实话实说啊,写的还挺好看的。哎,顾小姐真是戴季晟的女儿?”
  陈焕飞一脸不愿意搭理他的无趣表情,“是又怎么样?”
  吕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里头写邵司令跟参谋部请辞去国,‘或与此女有关’,难道顾小姐真是有意……”
  “你都说是‘胡说八道’了,还琢磨这些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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