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青春此岸花

70 【我们所看过的故事,似乎从未如别人口中所言的那般精彩】


壹.
    那日放学前,天空忽的飘起雨来,那些上课前母亲在背包中塞了雨伞的孩子早已欢快的冲进了雨中,而其他孩子只得瑟缩在屋檐下。我抱着课本从教室出来时,雨已下得非常大,不得已便只能躲在门前。虽然后背已贴着墙壁,但卷起的裤腿下仍是被飘进来的雨给打湿了。
    孩子们见我出来纷纷向我点头,然后又侧过脸去盯着被雨水击打得发白的远方。其实他们大可躲回教室中避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等在屋檐下,如今的我已无法再以成熟的想法去揣测孩子的内心了,或许在他们心中,远远看着父母冒雨前来接自己回家时的身影远比被雨淋湿来得重要。
    长安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他的两个哥哥早在下课铃响之前就已带着雨伞逃之夭夭了。他低头鼓捣着脚下的石子,打在石瓦上的雨声遮盖了一切,但是他形单影只的侧影却并未在视线中被遗弃。
    此时天色渐晚,没有夕阳的天看起来那般黑,如同这里某个没有星星的夜空,好像一个低头便可以被遗忘。山道上并没有路灯,夜幕下快步赶来的父母,看起来只是不停攒动的黑影,而天边黑色的云像是掉落在他们的肩上,可他们的脚步却是那般匆忙。
    由于低垂的伞和昏暗的光线,来人在未走近之前身份是无法被确定的,孩子们将头伸进雨中,两眼盛满了期待。然而借着教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长安仍是低着头,可能在他心中并未抱有期望吧。
    或许正如人们所说,我们应当学会不去期望,那得不到便不会失望,而得到了便是惊喜。这句话本身看起来是没有错的,但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不再对未来存有半分期望,那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
    随着孩子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这里的孤独感被渲染得愈加浓郁。我走过去站在长安的身边,他抬起头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我被打湿的裙角,拉着我往里面缩了缩,然后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鞋尖,彼此皆是沉默。
    后来,我嘱咐来带孩子回家的邻家大人向长安的大伯说,今天晚上长安在我这里留宿,请他不用担心。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征得长安的同意,但那一刻他竟自动靠了过来,像是因为淋了雨而急需取暖般紧紧贴着我。
    那名家长向我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抱着女儿钻进伞下躲进雨中,而邻家的女孩趴在父亲的肩上,她看着躲在我身后的小贝,一脸的蔑视,似乎如此寻常的事情便已足够她在长安面前炫耀。
    大伯本在家中煮好饭菜等着孩子们回来,他立于门前,不时朝外面望去,似乎害怕孩子们在大雨中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天黑下来时,自家的两个孩子才由门外冲进来,他们身上的衣服已被伞檐边落下的雨水给濡湿了。
    母亲本坐在饭桌边昏昏欲睡,听见孩子的响动后起身迎上前来,嘴里不停念叨着,“哎呀,怎么都被淋湿了啊,赶紧进去换身衣服。”说罢,将他们推到房间里面去了。
    而男子则一直站在门口望着被大雨冲刷得模糊的院外,似在等待许诺赴约的老友一般,看着满天飘撒的雨,心中不免顾虑。在孩子回来时他本想开口询问长安的去向,可声音还未出口,却已被妻子接踵而至的念叨打断。
    此时孩子们已换完衣服回到饭桌上,妻子也催促着赶紧吃饭,可他只是怔怔立在门口,眼看着愈发强烈的雨滴,心中突然有种愧疚漫上心头。他回头看一看围坐在饭桌前的母子三人,只是轻声回了句,“你们先吃。”语气平淡到听不出半点情绪,似乎对此已然足够失望。
    妻子起身摆好架势似乎又要开始争吵,可刚张开嘴,他却已拿起孩子扔在门后的雨伞冲了出去,只留下身后那个涨红了脸的女人和两个饥肠辘辘等待吃饭的孩子。
    他在山道上走得快速,脚下的路在大雨中愈发的泥泞湿滑,只要一个不小心便随时可能由身侧隆起的山丘上滚落下去,可他却似全然不顾,只差没在大雨中奔跑起来。
    在走了近半个小时之后,他遇上了去接女儿回家的邻家男子,男子本想开口同他招呼,可他却只是一心低头赶路。在他走近只是,邻家男子拉住了他的手,开口道,“刚才夏老师还托我嘱咐你,说你家长安今晚在她那里留宿。”
    他只是道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方快步走去。邻家男子虽觉得纳闷,但也并未多做言语,而且此时他亦不想在雨中多做停留,便将怀中的女孩抱得紧些,而后躲进黑暗之中。
    贰.
    他来到学校时恰巧看见我脱下外衣遮在长安头上,两人一同朝宿舍跑去,大雨中的长安紧紧依着我,他伸手帮我将拢起的裙角抓住,免得叫脚下的泥水给溅染了。
    他站在不远处本想开口叫住我们,可抬头看见微光下长安扬起的笑脸时,却一时没了言语。那是在这孩子身上并不多见的神情,为此他觉得恍惚,加之大雨磅礴,所以他宁愿相信那不过是自己一时错觉而已。
    可不多时长安却开口说了句,“老师,别走那么快,不然你裙子沾到污水了我可不管。”声音稚气未脱,可中间却裹挟着浓重的笑意,如同这场大雨淋湿了那些长久积压在其心中的忧伤,致使他们落荒而逃。
    周遭的一切尽皆被雨水破碎的声音覆盖,可这稚气的声音却在这潮湿的空气中快速刺穿他的耳膜。而长安这无意的情绪波动却似有意透露自己对于过往生活的不满,这令这个旁听者极为难受,因为这种隐喻的心绪,绝大部分皆与其有关。
    他愣在原地看着我们走远,皱起的眉头似被雨水凝固了一般,而他的裤腿粘满了黄土,肩膀也已全部被雨水打湿,可仍是僵直地站在原地。许久,才低下头去揉了揉双眼,然后转身离开,黑暗中没人看见他离去时落寞的背影。
    那晚我简单做了点晚餐,可长安却安静地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吃得很香,仿佛很久没有这般好好进食了。我坐在对面看着这个瘦小的孩子,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然后夹了菜放进他的碗中。
    他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我微笑,伸手过去把他嘴边粘着的饭粒拿下来。他没有说话,低下头去,但并没有继续吃饭,而是安静地落泪。我一时便慌了,起身移过去坐在他身边,并搂着他瘦弱的肩膀,手掌轻轻摩擦着他粗糙的衣服。许久,他才过来抱着我,并抬起头来对我微笑,似乎以这种方式来向我声明他没事的。
    饭后我拿了一本随行的书给他,便自顾自的收拾碗筷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将书支在大腿上,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摊开那页书本中的内容。我把手中的水甩干,走过去问他,“你看得懂吗?”
    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抬起头看我,说,“不懂。”说完又低下头去看书,好像书中的那些故事会自动钻进他的脑子里一样。
    我在他跟前蹲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说,“来,我念给你听。”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撩起来让他钻进去。
    那夜他一直安静地靠在我的臂弯里听我讲书中的故事,一脸的满足,不时会抬起头来看我,水汪汪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加深邃。直到深夜他才睡去,高高翘起的睫毛不停颤动着,嘴边带着微笑,仿佛掉进了书中那美好的故事里。
    我小心地将他抱起让他平躺着,他却转过身来蜷缩进我的怀里,如同被包裹在羊水中的婴儿。我的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企盼他可以做个好梦。窗外的雨下得很急,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我的头已不再如过往那般疼痛,似乎在得知夏小北生还之后便不药而愈了。
    其实说来也可笑,我曾把这些所谓的秘密都深藏在心里,可它却如同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拧得愈紧便愈是漏水,如今把一切放下了,却反倒像是拧开了水龙头将一切淤积于心里的旧事皆释放出来,流干了自然就好了。
    就在我侧身准备睡去时,长安却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妈妈,妈妈……”该是做了噩梦。
    我伸手轻抚他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他像是可以听见一样,渐渐的安静下来,钻进我的怀中,紧紧抱着我。后来我也沉沉地睡去,下巴抵着他的头发,双手环抱着他用力蜷起的身体,一夜无梦。
    隔天,他大伯来接他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我的身后。大伯张开双臂想抱他,可他却扯着我的衣角抬头看我,眼中有不舍,似在同我道别。我低头抚摸他的头发,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要不这段时间就让长安暂时住在我这里吧,我和他还挺合得来的。”
    他大伯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凝重,有愧疚在脸上浮现出来。我接着说道,“我一个人住其实还蛮孤单的,就当是让他陪陪我。”
    他弯下身扶着长安的肩膀,说,“记得要听老师的话哦。”语气柔和,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不难看出他对这个孩子的心疼。
    长安不假思索地点头,这对于他来说是伤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亦能从侧面反衬出他对长安的照顾其实是不周的。他看着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欣喜,笑了笑,转身离开。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言语坚定,似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一般,因此容不得我有半分懈怠。
    他没有回头,只是高喊,“你知道你会的,至少会比我做得好。”后半句话他故意降低了声调,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叁.
    此后长安便在我的宿舍里住下,我早上起来为他做早餐,晚上讲故事哄他入睡,给他洗衣服,陪他温习功课……简单的生活因为他而变得忙碌了些,但也正是因为有了他的陪伴,才让我得以在没有野桐和安阳的岁月里终于可以不再阴郁地生活下去。
    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不需要说什么动听的话来哄我,或是做什么来讨我开心,可内心像是因为知道有人在陪着我,因此觉得异常的安然。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亲吻我的额头,然后躲进我的怀中,用一种亲密的语气对我说晚安;在我为了生活的琐碎而烦心时,他会过来抱着我;在我因为想起他们而觉得难过时,他会学着我安慰他的模样,摸摸我的头说,“没事的,我在呢。”
    一切倒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晃便过了两年的光景,而支教的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在同孩子们相处熟稔之后,他们却已要踏上回去的归程。我知道自己也终是要离开的,我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
    想来我并非一个喜欢拖沓的人,可就告别一事,我却迟迟未能做出打算。似乎是害怕看见孩子们不舍的眼神,还有怕这次离去会使自己重蹈当初离开江城后的覆辙。为此,在每天给孩子们上课和看着长安熟睡的侧脸时,心中竟无半点着落。
    那日晚饭过后,我无意向他提起自己打算离开的事情,心中似乎已然做好了决定,可却仍需借由他人的看法来说服自己。长安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我,眼中噙着泪。我本下定决心不做半点念想的离开,可是看着他时,心中所想的洒脱顿时土崩瓦解。
    我发现自己是不舍的,并不全然是为他,也因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我的内心非但没有因此而变得坚强,反倒像是愈加的脆弱。我开始明白了什么是牵挂,也曾在心中深深地根植过它,尝试过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所以我不愿再一个人远行。
    我抱起他,用拇指擦掉他的泪,笑着说,“我带你离开,好吗?”
    他环抱着我的脖子,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像是怕我听不见似的,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有眼泪落在我脖颈后的皮肤上,感觉温热。
    隔天,我便带着长安去了他大伯家,这是我第一次到此,屋里看起来显得简陋,狭小的客厅中只摆了几张老旧的椅子,便再无其他摆设。屋子的采光本就不好,加之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因此他的脸看起来十分模糊。
    在我向他提起打算带长安离开的事情时,他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但却保持着沉默,似在脑中思索着什么,许久才起身朝里屋走去。由于不知道他会给出何种答复,因此,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显得惴惴不安,而长安则抱着我的手臂,表情复杂,似在等待回复的空隙里,心中已然将所有可能的答案都想了一遍。
    半晌,他才从里屋转身出来,走近我,然后把一个用纸简单折成的信封塞进我的手中。我将信封打开,里面露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来,虽然不多,但我知道那可能是他几个月才能赚回来的。
    他并未同我说太多,只是嘱咐我,“有空记得带他回来看看我们。”他没敢看我,或许是怕盯着我的双眼时眼泪会不自觉地掉出来。
    而长安的两个哥哥在我们即将离开时跑出来抱了抱他,彼此都无言语,只是仓促地笑了笑,似乎此刻只能以此种方式来给予彼此祝福。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而此时,似乎借由离别方能如此大方,可能这场离别在他们心中本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他们本躲在里屋的门后旁听这场离散,年幼的他们自是不懂这其中所包含的无奈,而在他们眼里,一直躲在我身后的长安也不过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而已。
    迎着光,回身时我发现他的背影竟与父亲的如此相似,心中突然间便萌生出一种想上前去抱住他的冲动,可是我没有,只是傻傻地立在原地。我把他塞给我的钱紧紧地握在手中,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一味地点头,然后抱起旁边的长安,头也不回的从那个门口走了出去。
    而长安一直趴在我的肩上,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背影。低矮的院墙没能挡住风,没能挡住雨,也没能挡住光,可是却挡住了沉默的夕阳,挡住了我们离去时的背影和他目送我们离开时的泪眼婆娑。
    在所有离散之初,事情的经过已然早早埋下伏笔,在旁人看来,这本是一件终归会到来的事情,想来亦无什么可怕,反正迟早都该面对,可经历者却仍是为了这么一件如约而至的事情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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