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44 143-不如归去


玄机321年,君王继位,改封号为帝,史称“君帝”。也是倾回百年来,第一位异姓王登上大统,遂将年号定为“帝机元年”。开疆扩土,享誉八州。
    其兄长即前任君候君诀被册封为圣君,享有摄政王的权利,与君帝一字并齐,亦是荣耀显赫贵不可言。依次,八荒兵马总元帅即滕王滕歌称病告急,君帝收回其八荒兵马总元帅的称号,归于已用。军权帝权不二主。傩教大贵上即平王云桑飞身渡劫,脱胎换骨,特封为倾回大祭司,不受法令约束。成王傩天暗袭离州有功,致离州少主遗失大漠,不见踪影,其功绩卓著,声名大噪,点将台上拜一品封疆大吏,以平定离州乱党。余下刻意提拔君家和傩教中人,一时间风声鹊起,朝夕变幻。
    然而,对前摄政王即九王爷白端其人,却只字未提。
    君帝登基,封王妃为帝后,独享六宫专宠。可惜帝后身子薄弱,至今未能孕有子嗣,有大臣建议君帝选秀封妃,甚至是举荐先王所提点的“未来主母”,以绵延后代子孙。君帝不闻。
    君帝王政,就此展开。
    ***
    滕王府。
    初拂火急火燎的跑来,夺过我手中的糕点,葱指指着我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滕少,您看看自个,一天到晚嚷着缺这缺那,怎么就不说自个‘缺心眼’呢?”
    我咽下口里的糕点,总觉得这厮是有气没处撒,于是问道:“你今个有怎么了?是不是东街王官员他小老婆的二姨母的三外甥女的大表哥又想把你买回去啦?”拍案而起,“告诉那货,少于五百两银子,老娘是绝不会卖‘狗’求荣的!”
    “卖。卖。卖。卖您个死人脑袋!”一块糕点迎面砸来。我侧过头,利索的接住,咽到肚里,气得初拂脸都绿了,破口大骂,“您要是有这本事,上阵杀敌去,扳倒傩教去,何苦窝在这卖艺献计。”
    “骚年,不要那么愤青好嘛。”舔了舔嘴角的粉末,睨了他一眼。
    “滕少啊,属下是在替您叫屈!人家都说您被‘退了货’,是君帝不要您啊!现在滕家的势力大不如从前,连街边三岁小儿都敢编歌笑话您!属下心里难受!”初拂很少有感性的时候,大多都是嘻哈随和妩媚多姿。眼前竟背过身去,偷偷抹了眼角。
    我叹道:“何必要执着别人说什么。我嫁不嫁,他娶不娶,干旁人何事呢。我这乐得轻松,你却着急上火,难不成你是想我入了后宫同诸多女人争风吃醋,你才喜闻乐见么?”
    “属下不是这意思……”
    “初拂,哪个女子不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这深宫六院是最不得的。滕家走向了没落,阿猫阿狗都敢欺负过来,我知你心里难过,可日子总要过,命也得好生保着。如今君帝大概纲政,不就是要消弱滕家军权么?眼下,我是万万不能入宫。”
    初拂噤声,犹豫了一时,小心翼翼的问:“滕少可是在等九王爷?”
    “这个嘛……”
    等。
    怎么不等。
    我等到花落一度,等到鸟儿朝鸣,等到凤凰起舞,等到太阳西升,等到所有可能与不可能……就是等不到一个他……
    两个月前,我去了忘山。雪妆点缀着无垠山脉,犹如一位沉睡多年的少女,给世人展示了所有诱惑和美好,却在下脚的第一步,跪在了雪里。她是圣洁不可高攀的,显得我愈发渺小和单薄。风霜簌簌,打湿了半个身子。走了许久,除了满眼的银装素裹,其他的,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在哪儿?
    我像一个孤独的拾荒者,走在夕阳的时光下,随着苍白冰冷的世界,一起陷入沉睡。
    醒来时,一位白了眉头的老者望着我,声音像雪山上高傲的雄鹰,“今生有别,相杀相爱。任其归去,空得自在。忘山有雪,遥不可攀。任其归去,不负长安。”
    任其归去……
    下地,跪拜,道:“任其归去,不负长安。”
    一步步走出雪山,再不能回头。
    ***
    君帝不同回王,上位之初便收拢兵权,虽放权给平王和成天二人,但都是无关痛痒的小恩惠。
    帝都常有公子哥的奢靡之气,盛行胭脂政权,再加上老回王昏yin娇奢过度纵容,所以青楼酒楼茶馆歌舞坊此等烟花地开得很是欢畅。岂料没过多久,君帝便命六部整改烟花地,彻查官员私相贿赂结党营私的勾当,以防四王爷之事再发生。
    本该是整治朝纲的好事,却被奸人钻了空子,一纸簿子在朝上将滕歌弹劾:说他经常流连烟花场所,夜不归宿,并大骂君帝的不是,怨怼之色,实属可见啊。
    君帝准奏,罚滕歌在滕王府禁足三个月,并扣除半年的月俸,望其悔过。
    如今的滕王府时过境迁,昔日门口的彩纸还堆积在石鹰下,今朝却苍凉落败的很。如今空有滕王的虚称,其他的一无所有。就连师父,也在数月前失了联系。滕歌整日饮酒作乐,企图麻醉自己,忘记朝堂上的不悦。可此事一出,又是一次打击。
    我把自己包裹的严实,从东苑走到西苑,短短的几步路便感到吃力。正巧滕歌拿着酒瓶出来,见我扶着老槐树皱眉,于是放下酒瓶,一把把我抱起,放在石凳上。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师姐和肖错没了人影,师父也不知到哪去晃悠了。好端端的滕家,数来数去,也只剩下我和他二人。只是……这样艰难的光景,以君尽瞳现在的心性,也很难再维持下去。
    不知何时,一朝令下,滕家最后二人也会人头落地。
    渐秋,露水沉重,我不禁咳嗽起来。滕歌猛灌一口酒,目光若有若无,道:“你这身子,还能撑几时?”
    “三年左右吧。”天雷刻骨,七绝嗜血,我又失了凤血种脉,能撑三年就不错了。这几个月来,云桑想尽一切办法,奔走各地,从八州寻来诸多名贵药材,却阻挡不了我流逝的生命。
    以前,我还想,死去该是如何可怕的一件事。
    但现在,我却不再害怕了……
    滕歌哑然失笑,嘴角的胡渣都开始冒出芽,落寞,孤寂,“君帝善谋,用计狠辣,四王爷自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你肯乖乖的等死,他可未必会任你慢慢消磨。滕家就属你年幼,根基不稳,你且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灌了口烈酒,呛得我脸颊燥热,“……送死么?”
    滕歌不答。眼底闪出一丝阴冷。
    我摇头,“你不必为我发怒。白端走了,我也没什么好流连的。如果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就只有师兄了吧。你心思深沉,桀骜自大,一向冷硬心肠,不管他人死活。可……说是这么说,你又哪一样不为滕家安排妥当。”王龙、虎妞几个孩子在滕家军里受到磨练,已锋芒初露,虽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日后行军打仗不在话下。
    “你倒是看得开。”
    “本想等老了,买一处宅子,当一个妻子,生一对孩子,就这样过一辈子……”
    枝头鸟叫声静了,隔壁的笛声入梦,像是傩祠里供奉的香火,清远悠长,寡淡凉薄。
    “睡吧……”
    “嗯。”
    没想到,我还未老去,能抓住的岁月,就已经不多了。好在,梦里,还有一块净土。他还在,我还在,相视一笑。足够了。
    帝机元年末。
    东夷派人和谈,将于上傩节抵达帝都。为防止离州乱党破坏和谈,君帝派成王好生护送,却在半路遭坎州尚候旧部堵截,损失惨重。两大东夷使者只活了一个。消息传到海境区域,立刻引起东夷人的不满,当即集结大军于城下,要求君帝对行刺之事给个交待。东夷使者为讨说法,特请求面见君帝,还东夷人民一个公道。
    君帝初登基便遇到此事,龙颜大怒,命前扶摇将军即御林军参领滕叶彻查此事。
    有人说,滕家终究是重臣,短暂的搁置只是为了日后用起来更加顺手。也有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事,若君帝当真心疼滕家,便不会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年纪尚浅的滕叶。更有人肆意造谣,滕家气数已尽,伴君如伴虎,新帝眼里定是容不下滕家一分一毫。
    帝旨下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种花。
    彼时,灭一兴高采烈道:“滕少,东夷使者遭劫一案,君帝命你全全调查,不必向他一一汇报。”灭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连月窝在屋子里,可让他烦闷坏了。
    我捏了片叶子下来,放在灭一的眼皮上,笑道:“一叶障目。”
    “什么是一叶障目?”灭一不解。
    我摇摇头,不再做其他解释。初拂拿来我的外衣,替我穿衣,手还不停的哆嗦。从十翻了个白眼,默默的接过袖子,好生整理,就怕我穿得别扭。
    镜子里,我已经认不得,这脸色苍白毫无血丝的女子是谁了。我曾道,要以日后的盛世女妆,换心爱之人的一瞬温和。可如今……红颜易老,情深不寿。我所憎恶的过去,竟是我所羡慕的日子。那时,公子多情,小姐多娇,该是云裳露珠般的美妙。
    初拂说,我比看起来的,要老。
    我道:“那是你眼中的我。我却觉得,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比现在老去几分。这才是岁月的无情。”青衣缠身,玉带婉转。原本丰润的脸颊,几乎没有肉感。说是骨感美人,那都是抬举了。
    初拂扶着我,踏出小重楼,声音苦涩,“滕少,您大可因病推掉……”
    “可我不能让你们陪着我死去啊。”
    初拂默然。
    上傩节一过。
    有人给我送密信,说东夷使者被杀是内部矛盾。东夷如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和解,一派主张进攻。被杀的东夷使者正是和解这一派,而另一人则是主张进攻。事发当日,也只有他一人见到案发情形,实在可疑。
    密信送的很是隐蔽,一般人都不易发觉。我派人包围东夷使者住的客栈,伺机等候。果不其然,上傩节过去后的第七日,东夷使者便化成一副公子哥的派头,大摇大摆的去逛霓裳楼。
    霓裳楼是有名的歌舞坊,里面的清倌人各个风姿出众,红酥手,断肠酒,想探听什么都不难。我换成叶扶的装束,带着灯华四人也进了去。
    烟花缭乱,迎来送往。火红的灯笼高高悬挂在正门上,几个俊俏的少年四处忙活着。东夷使者未留恋一眼,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包厢。此等包厢的主人非富即贵,远远不是我这身份能进入的。没等开口,灯华便抱着我上了屋顶,待我站稳后,迅速放开手。我看了看衣衫,确定没染上污秽之物。怎么一碰我,他的反应,都跟便秘似的呢……
    包厢隔音效果极好,凭我的耳力,也只能隐约听到“明日”“城外”“出逃”“滕叶”等字样。
    好在,这些都是重点。
    我问灯华,“如果不甚受伤了,我要不要找君帝报销啊?”
    灯华皱眉,“哪儿?”
    “翘臀。”我哭丧着脸,“我总觉得被什么东西咬了。要不你看看?”
    灯华一脸黑线。
    翌日。
    正如所料,东夷使者一早便混进了商队,从帝都东门通过检查,一路畅通无阻。等快到坎州与帝都边境上的一座瀑布,我示意初拂等人可以收网了。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中王董三无。
    董三无原本是打铁匠出身。老回王年轻时被人追杀至坎州,因缘际会,结识了尚候和董三无等六人,遂在此瀑布下结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尚候足智多谋,董三无骁勇善战,其他几个兄弟各有千秋,一同为老回王打下江山。
    可惜,兔死狗烹之理,一向不变。没过多久,除了尚候被贬去坎州当个有名无实的侯爷、董三无因病躲过一劫,其他人皆被处死。
    老回王死后,便是三足鼎立的局面。原先结交不错的大臣纷纷倒戈相向,伙同四王爷将他逐出帝都,发放边陲之地镇守帝都要道。不偏不倚,这又免去一劫。
    若他能安份的当个中王,日后山野田间穿梭任行,也算得上是一桩美事。可惜,人心是贪婪的。见惯了大鱼大若,又岂会对小鱼小虾眷恋不已?
    我能调的兵不多,一部分是君帝派遣的御用军,另一部分则是临时驻扎在附近的边关军,自然没有滕家军使唤的顺手。几柱香下,竟有溃败的趋势。董三无目标直指东夷使者,只为挑起东夷和倾回之间的战争。穷途末路之人,耳朵里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东夷使者眼看情形不对,不知道从何得知消息,竟一头钻进瀑布之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若这么将他放跑了,我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我嘱咐初拂、灯华等人多加小心,自己跟着东夷使者的脚步,也钻进那瀑布中。
    瀑布后别有洞天:半人高的洞穴就出现在正上方,待走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由脚而生,天地间一下子阴冷起来。绿油油的苔藓长在石壁上,掩盖住古老的图案。隐隐约约有萤火亮起,照亮前方一汪深潭,如翡翠般碧绿,如眸子般深邃,让人一眼望不到底,莫名觉得心里发慌。
    突然,一声惨叫。
    我顾不得等人跟上来,只好硬着头皮往里摸索,生怕这倒霉的东夷使者不明不白死了。
    石洞的尽头,又是一个瀑布。宛若银河飞流而下,水花高高的渐起,云烟雾浓,疑是天宫,满目的桃花樟迷失了双眼。潭水温澈,落叶飘摇。琼花满天,伊人如斯。就在这低谷绝壁中,我看到了阿真。
    她素面朝天,青丝及足,一把剑迎面飞来,穿过胸口,将我死死钉在绝壁上。
    “滕家势力过大,君帝不得不忌惮。说到底,你和滕歌,只能留一人。”君诀揽过阿真的肩,不让她亲眼看着,我死去。尽管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军权。
    帝权。
    尽瞳选择了滕歌。而不是我。
    抵住绝壁,从心口,一点点的把剑拔出,“君诀,答应我……让她的双眼再不见污浊,让她的双手再不沾血腥,让她的双脚再不会流离。她该被人爱护、珍藏、长乐安康……”
    “本王答应你。”
    回手,飞剑如光,削去他一缕发丝,冷然道:“你若做不到,我必取你性命!”
    “本王等着。”
    绝壁如此冰冷,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仿佛要与石壁的冰冷融为一体。
    我仿佛看到了那蓝衣公子,他正坐在桃花林的枝干上等我,手拿一盏清酒,狡黠的模样如同一只狐狸,袖口还是栩栩如生的雪花纹……
    还有那白衣胜雪的人儿,坐在我亲手制成的木椅上,眉眼里满满的温煦,犹如晴朗的四月天,笑得羞涩……
    不知那性格古怪的小雀儿,还会不会没日没夜的寻找珍宝,一袭绯衣染成了最讨厌的乌鸦色,仍不肯停止,只盼能留住我微薄的生命……
    还有尽瞳……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承。”
    我死了,他终于能安心了……
    ***
    帝机元年十月。
    扶摇将军。
    卒。
    一条黑绫呈到御书房,君帝摆手,示意小太监拿到一旁。
    子夜。
    青豆大的烛火燃到了尽头,幽幽的火光晃过案上奏折,其中无不在为年轻的将军悲痛。什么国之栋梁、将之表率、民之万福等等,文臣武官们想尽词汇来吊念,却不闻有人真的痛哭几声。哪怕是一滴眼泪。
    看了许久,眼睛有些酸疼,他站起身来,四处走走。
    案旁是一碗百花蜜枣羹,她素来懂他的喜好,知他爱吃甜食,便变着花样的讨他欢心。虽然他早已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喜爱吃甜食的。
    无聊之际,他用手指勾起那条黑绫,四下打量,觉得略微有些眼熟。于是问身旁的小太监,“这当真扶摇将军的遗物?”
    小太监老老实实的回:“回陛下,是的。”
    黑绫被洗得干净,像极了她的眼睛,明亮夺目,让人想毁了。他不耐烦的将黑绫扔到地上,决定彻夜看奏章。她的一字一句,他都不想再听。如此心烦意乱,倒也不像他。他一向很冷静,冷静到可怕。
    小太监看了看帝王的侧脸,大气不敢出一声。
    过了一时,他又问:“滕叶当真死了?”手里的奏章不停。
    小太监叹道:“可怜少将军,尸骨无存……”
    “哦……”他为什么还要问。滕家早就功高盖主,且滕叶与白端关系不浅,他登基之初,地位不稳,只有削弱滕家的势力,重用君家和傩教的人,才能抱住他的江山和帝位。所以……滕叶不得不死。
    这都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事。
    对。
    意料之中。
    他突然来了兴趣,拾起地上的黑绫。
    只见背面绣着一行小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福祸相依,生死不离。
    ——“姑娘?”
    ——“喊我叶子吧。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单姓君,名尽瞳。有人说是尽了无瞳的意思。”
    ——“是看不尽的,都是君的瞳。”
    ——“叶子,你能那么想,我很是欢喜。”。
    一旁的小太监惊呼,“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快传御医!”
    看见又如何?
    近在咫尺,他竟不认得她了!
    他抹了眼角的血,自嘲,走出门,看着三千台阶,一头栽下。
    手里紧攥着那条黑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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