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皇后:袖手天下

112 第二十六章 自此风华掩(二)


倾城不算大,占了一个城字,与二十里外的京城比起来可以说小的离谱,长宽两百丈见方,有方正的围墙,占地不过六顷,大概是京里头那座皇宫的三成大小,周围却有着比皇宫更宽更阔的空旷,大多数时候,这里人不多,甚至略显冷清。
    作为曾经本朝第一大帮派,在很多时候,这座城扮演着制定规则和惩治奸恶的角色,不见得足够公平,却拥有绝对的实力。
    当然,意图打破这些规则一夜成名的也不在少数,对于这些人,倾城宽宏得近乎纵容。
    所以说,倾城其实又很大。
    倾城逆水,寥寥不足百人,人数比迎风阁四堂之下的任何一个分堂都差得远,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绝顶高手。江湖上无数人以进入或战胜逆水堂为终极目标,但真能达成的实在少之又少。
    与迎风阁的来去自由不同,这是一个许进不许出的堂口,不光要万里挑一的武功身手,还要有足够忠诚坚定的禀性,否则只会自寻死路。
    以前的我,并不懂为何在一个硕大宽容的帮派中会有一个如此严苛的堂口,也从未去想其中的根源,一直到我跟在了景熠的身边。
    逆水堂,司护卫、杀伐。
    倾城是大夏朝的倾城,逆水的护卫与杀伐,实际上就是天下顶端那个人的护卫与杀伐。
    不参与任何阁主堂主的争夺也不会被指定继任城主,却是除城主外唯一能同时调用迎风逆水的人,不参与两边每半年一次的武功排名,却早已实质的占据了第一的位置。
    我是倾城的图腾,逆水的核心,毋庸置疑的拥有顶尖的身手,在这一点上,我从不谦虚,也容不得我谦虚。
    因为我要站在景熠身边。
    如今的我,站在景熠面前,与他提剑过手。
    景熠的武功是唐桀亲传,倾城剑法天地支嫡系,最登峰造极的不传绝学,江湖上都以为这是城主担心青出于蓝,留给自己保障地位的护身符,殊不知历来能学到这两支的俱是皇族,因着极少人前露面,才让人有了秘而不授的错觉。
    我则因着所处角色,除了倾城剑系,还学了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一些濒临失传的派系或主流刀剑的破法。
    所以比起身手涉猎,该是景熠的精深,我的广博。
    真动起手,初时我是占优势的。
    再登峰造极的武功剑法,只要熟悉,便有可抵挡,在金陵面对逆水众人,我曾以一敌九撑了许久不输,此时对阵景熠一人自不会是太难的事,我了解他剑下的每一个招式,他却不知我抬手会是哪家绝学,加之我格外上了心,不停变换身法剑意,数百招下来,他完全奈何我不得。
    仗着暗夜精悍,我始终缠在景熠近身,与我交过手的人都知道,一旦被我近了身,便是极危险的征兆,长剑施展不开,将处处受制,特别是当暗夜出现在我左手的时候,便是不杀人,也随时可能一招结束战局。
    可之于景熠,我却胜不了他,不但胜不了,反而在千招之后渐失底气。
    高手过招,输赢只在一招半式,破绽自不会流于表面,我仔细了全部精神来寻一个机会,却不想越仔细,越吃力。
    景熠的剑势起初并不是我熟悉的模样,没有逼人气势也不见强悍,被我的多样攻势压制之后更是变得异常温和。
    而那温和又与沈霖的不同,那是一种时刻蕴藏着硕大威胁的平静,非凡耐心之下的严密防备,让我始终看得到却始终无从下手,半点不敢松懈。
    这样的以不变应万变终是把我拖进了最不擅长的持久战,在彼此奈何不得一段时间之后,他却开始有了变化,竟还是些我预料不及的剑法以外的东西,这不禁让我大大惊讶,想不到一个那样忙碌的帝王,也会在这等百尺竿头精进再攀。
    他竟然,不光是使剑的。
    这让我的近身战术有了潜在危险,一个多时辰过去,气息略略开始跟不上,稍不留心,瞬时便有强大攻势压过来,逼得我不得不打乱节奏来挽回——
    他既应了我过手,自不会故意让我什么。
    如此几次,我便难免破了周全,在强接了他一记重手之后,一声没压住的闷哼从唇边溢出,景熠何等敏锐,手下登时就是一顿,我见状连忙半点不停的攻回去,阻了他想要停手的意图,用几番缭乱掩盖些许破绽,仿佛全无方才那一丝呻.吟。
    就算是咬牙撑,我也要在这个明媚的午后,将全部所学尽情挥洒。
    何况这样的对手,举世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
    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许是同样觉得难得,景熠没有再试图收手,我尽力周旋,避免再硬碰硬,他悉心寻着我的弱点,看准了便果断出手。他惊叹我在劣势之下依旧凌厉,我感激他的分毫不让。
    建宣十四年十月二十,这一场江湖和天下顶端的巅峰对决,无人旁观。
    一场对决,总会分出胜负,就算一时旗鼓,拖得久了,再强的高手也会有率先力竭的一个,在我和景熠两个人里面,这个人自然是我。
    一个转身的刹那,背上吃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掌,心里一僵,深知以剑对敌一旦被掌法偷得余地便是堪危,果然回身时手还未抬,景熠的剑已在我喉间。
    于是这样一个前一刻还势均力敌的局面,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旋身交错之后,戛然而止。
    他大概早看出我的不支,也看到了我的兀自强撑,终是选了最后的时刻结束了嚣战,以一个胜负分明的方式。
    我看着那剑锋,很慢很慢的,弯了嘴角。
    这是……第三次了吧。
    头一回是初见,我只是个寻常的小女孩,没有吓得花容失色已经不易。后来便是在政元殿,他使了诈吃定我的弱点,总是胜之不武。此时——
    到底得偿所愿。
    唇微微的抖,张张嘴,喉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景熠瞬时撤了剑,欺身上来,在我倒下去之前揽了我的腰,顺势扶我席地坐了靠入他怀中。
    他搂着我没出声,知道问了我此时也答不了。
    我的力竭并非是逐渐耗尽,而是一直将所有内力聚了来维持气息身形不减,如同游走丝线之上,消耗巨大,一旦破了临界,会直接倒下去。
    透支之后,受伤之前,甚至那一掌的力度都在轻重之间,在那种节奏的战局下,景熠依旧能有如此拿捏。
    轻轻放下手里的那把黛色短剑,我抱了他的腰,窝进他胸口。
    其实在他第一次想要停手的时候,他就赢了,后头的,不过是陪我而已。
    “伤到没有?”容得我缓一缓,他问。
    全身瘫软着,胸口闷闷的疼,勉力喘息几下,更是要命,他见状将手抵住我背上大穴,徐徐帮我压制理顺气血,少顷见了好,我摇摇头。
    “你也真是胆大,就敢始终贴我近身,”他声音含了戏谑,“当真以为我是只使剑的么?”
    “是,”我轻笑,故意道,“皇上深不可测。”
    他淡哼一声,手底下加重了些,我能感受到他掌心蓄了悬而不落的丰沛内力,也是想助我尽快恢复。
    “你多年实战,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夺下我的剑一招制敌,偏要以己之弱拼长久相持。”
    “能让你展露真实身手,全天下能有几人,”我坦言,“输也不亏。”
    “并非不死不休的比拼,再不相让也会守着底线,又何来输赢,”顿一顿,他又轻叹,“大概,你也不是想要一个输赢。”
    被他说中心中所想,我也不辩驳,隔一会儿才开口:“景熠,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嗯。”
    “宁妃,”停一下,我道,“为什么要她死?”
    快三个月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头,摇摇晃晃,挥之不去。
    景熠闻言愣了一下,问:“这个问题,困扰你很久了么?”
    垂眼,我轻声:“我不明白……”
    “那件事,她在其中做了什么,我很清楚。”他道。
    我默然。
    能被景熠留在身边的女子当然不会泛泛,宁妃夹在容成和薛家之间屹立后宫数年不倒,凭的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忠诚二字。我当初找上她,给了她容成家的罪证和行事办法,便有着被她反咬的准备,毕竟我们之间,因着一个景熠,便从不曾也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阵营。
    于是便有了后来贵妃在噬魂起效之前就靠近我身边,还有薛家拿了我的口供却不公开,而是无比愚蠢的在第一时间送到景熠眼前,逼得景熠急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冲出乾阳宫,让整件事情变得无法收场。
    我猜,大抵薛家也是了解景熠的,到底一个是太后,一个是伴君六年的宠妃,知道他素来看重大局,交出我的口供不过是想做个交易,而非要置我于死地,毕竟薛家也有天大的把柄在景熠手里,矫诏的事追究与否全在景熠一言之间。
    只可惜她们不了解景熠与我之间的问题,拿到了惊天罪证后又太过信任那个通风报信的女子,于是生生葬送了一个家族。
    所以实际上,在两大家族同时倒下这件事上,宁妃功不可没。如果说是我设了那样一个一劳永逸两败俱伤的局,那么宁妃所做的就是,让景熠连反对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她大概比我自己更想替景熠除掉我。
    “可是,”许久,我道,“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不过是——”
    爱你。
    “所以才不能留,”有些话并不需要我说出来,景熠自然听得懂,“我曾当面问起,哪怕是盛怒,若她辩解,许我都会考虑,她却一句都没有。”
    我听着景熠淡淡叙述,隐约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出源自何处。
    “何况我是给了她选择的,”耳边的声音又道,“是她自己选了那个结局。”
    “是什么样的选择让她宁肯——”
    突然顿住,我想到那夜景熠气急败坏的冲进牢房冲我吼的那句,你非要逼我杀你么!
    想到自己点头说,是。
    其实景熠给了什么条件并不重要,当她毫不辩解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答案。
    就像当初景熠在王府问我为什么杀容成潇,我也是一句辩解都没有。
    但是我与宁妃的结局,又殊然不同。
    景熠当真一纸诏书赐死了她,如他多年来一贯的凌厉狠绝,对于那样一个付出经久的女子,他给出的回报仅仅是一个明知没有意义的选择,之后再无半点犹豫,于是我到底忍不住要想的是,为什么我此时可以在他怀中。
    慢慢的抬起头看他,在这个初见的地方,看那张我贪恋了多年的容颜。
    记得以前我指责他为了将我赶离他身边,无所不用其极,从交代很难完成的任务,到出言刻薄,再到不惜拿他自己做诱饵,只是因为发现了我的心思,想要赶我走。
    其实他若真想摆脱一个女子,哪需要那样麻烦,若真想赶我走,又怎么可能容我赖了那许多年。
    方才他问我,这个问题,困扰你很久了么。
    是我错了,我在心底里担忧着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宁妃,殊不知我与宁妃根本是不同的,所以根本不该在那样一个问题上困扰。我此时能在他怀中绝不是熬了多年的缘故,感情.事之于景熠,太过奢侈,若无意,多少年都是无意。
    不光因为那牧的那句,有些东西,身为帝王,碰不得。先皇夫妇,也是生生的例子。
    “言言,”景熠看着我的眼睛,很慢很慢的对我说,“从一开始,你就是特别的那一个。”
    泪到底掉下来,我窝回他怀里,再虚弱,依旧紧紧的抱他,一直到日头渐斜,尽管明知道这样的日子宫里会有无数人无数事在等他,但我不出声,他也没有催我。
    天暗下来,我知道,这一日终究是过去了。
    “景熠。”
    “嗯。”
    “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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