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92章


而更重要的是,他是永启皇帝最早、也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之一,永启初年的朝野能够如此平静,这位老将军功不可没。
  而比较令人遗憾的是将门无子,宋将军年过五旬,膝下却只有独女一人,即是倍受封荫的安平县主——她的母亲早亡,父亲又常领兵在外不归,当年先帝便做主将她接入宫中照看。就养在当时的何妃宫内,与皇次子兄妹相称。
  只不过,当时皇次子早已住到了皇子所,与安平县主见面的时候不多,虽然彼此也都客客气气,但感情上,显然不比他与琼音亲厚。
  是以十多年后的今日,游猎途中再次相见,安平县主对这位印象早已模糊的兄长忽然表现出的关心简直受宠若惊。他居然放着亲妹妹琼音在一旁不管,而是耐心来教她驭马、挽弓、射箭……安平县主年少心性,忽逢如此礼遇,不免有些飘飘然,当即也顾不得琼音公主盯得她如芒在背,欢欢喜喜随着他一道策马入山而去。
  只是猎场究竟是男人的天下,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安平县主最初的新鲜过后,越向山深处走,越见四周景致类似,渐觉无聊。幸而她的兄长实在贴心:“安平觉得无趣吗?我带你去寻你父亲好不好?”
  安平县主立刻点头:“爹爹今日从南山门入的山,咱们这便去寻他吧!”
  他闻言微微一笑,调转马头,带着她向山南面奔去。待到草木繁茂之处,地势渐陡,忽见宋将军拍马自山腰一路飞奔,英姿勃发,不输少年。安平县主见了,不由连连叫道:“爹爹!你在追什么呀?”
  宋将军一转头见是他们,便放声大笑道:“且等着,爹爹去给你打一张虎皮来!”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一阵蹄声紧随,原是湘王也策马跟上来,冲他微笑道:“将军可敢与我一赌?不知虎死谁手。”
  宋将军一向是个心气极高的人,经他这一激,愈发扬鞭催马,转眼间二人一前一后,已奔入山林深处。那猛虎方才已中了一箭,此刻被他二人逼入绝地,不由得发狠调头回来,阵阵腥风,后肢弓起,做出个性命相博的姿态。宋将军见了丝毫不惧,自腰间箭筒熟练地取出三支箭。他膂力惊人,一瞬雕弓满挽,如当空明月,弓弦颤动之间,忽觉背后一道疾风凛然而至。尚来不及回头,便觉背心一凉,鲜血喷溅,人已随之跌落马下。
  这一刀不在要害,并未伤及他性命。宋将军回头便看见湘王第二刀正欲劈下,惊骇难当,一时唯有闭目待死。只是到中途恰逢那猛虎扑来,湘王不得不刀锋一转,先去斩那虎头。宋将军从未料想最后竟是这只虎救了他性命,当即忍痛自地上起身,勉强抽了腰刀,抵死向湘王肩头砍去——
  恰就在这时,却听安平县主的呼声远远传来:“爹爹!”
  原是她等了许久,只听林深处虎啸阵阵,心中担忧焦急,忍不住进来寻人。
  宋将军一刀尚未挥落,忽见爱女由远及近在林中显出的身影儿,不由得心头猛震,刀锋便是一顿。
  安平奔到近前,看见父亲和兄长两人皆手持兵刃,浑身浴血,不由惊得魂飞魄散。尤其是父亲背后的伤深可见骨,还在汩汩向外冒血,几步之外,一只死虎萎顿在地。她的眼泪一霎间涌出来:“爹爹、湘王哥哥……虎皮我不要就是了,爹爹,你、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宋将军张了张口,忽抬眼看见湘王坐在马上,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血点茵染的唇边,竟带了一抹诡谲至极的微笑,犹如鬼魅。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宋将军陡然惊觉,自己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怕并非是这个身强体健年轻人的对手。父女两人的性命,竟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是我马失前蹄,被猛虎所伤。”宋将军深吸了一口气,颓然闭上双眼,“是湘王殿下……出手救了我。”
  所以说名将的人生总会有些遗憾,大约就在于此。
  宋光复虽年少得志,战神之名远扬关外,但终究是止步于人生最辉煌处,与顶峰一步之遥的地方——临夏苗出发前,永启皇帝甚至连诏书都已拟好,交由光禄勋,擢宋光复为大将军,正一品,金印紫绶,见君不拜。
  而这位最有资格、有能力、有可能领军封疆的名将,在永启五年夏苗中重伤堕马。自此缠绵病榻,终年郁郁,余生再未踏足过沙场一步。
  也正因出了这样的事,这场在极高期望中开端的夏苗,不得不草草收场。皇帝听闻消息过后自然是大惊,破例令太医属官至宋将军府上,为他治伤,尽管从一系列后序可看出这伤治得着实不怎么样。而轻伤的湘王则被送回皇宫,好生调养——宋将军虽未真正伤及他,但混乱之中,不免有伤及皮肉之处。加之他被送回来时面如白纸,血浸重衣,乍一看,倒是一副身负重伤的模样。
  琼音自然也很快就闻讯赶来。
  宫人为他换衣时,她就站在屏风外——她的本意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瞧见被一件件拎出来的血衣,不免什么都忘了,忍了又忍,却还是捂住嘴轻声抽噎起来。
  他换过衣裳就将宫人们遣了出去,本是不欲令人看到他肩上的刀伤,等解蓝来给他上药。但等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个人,她微弱的抽泣,经久不绝。隔着一面屏风,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是怎样红着眼眶拭泪。
  他久久望着帐顶,心中忽冷忽热,茫茫然竟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隔了一阵才唤她:“琼音,我没事。你过来吧。”
  她勉强收了泪,碎步绕过屏风上前来,走到床边坐下,见他气色尚可,似乎真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不由面露疑惑。
  他既然叫她过来,便也不打算再瞒着她,自己揭开了衣襟:“我不是被猛虎抓伤,而是受了宋将军的一刀,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你既来了,就帮我上药吧。”
  琼音一时间愣住了,待回过神来,面色变了几变:“你……所以你今天都是装的?”
  他点了点头。
  “你!”她恼极了,霍然抓起手边的药盒向他掷去,“——你又来这一套!你这些年装装装不累吗?你在皇兄面前装,还要我也陪着你一起装,你想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愿拂你的意罢了!”皇室中长大的孩子,再单纯也并非对权术一无所知。她泪盈于睫,声音有一点打颤,“可你连我也要瞒着!你可知道我刚刚都要吓死了,你可知道——”
  她说到此处却是一顿,忽地不再说下去,而是皱着眉偏过了头。
  “我可知道什么?”
  琼音公主捡起了药盒,轻轻替他涂在伤口上。半晌,才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看到你对安平那么好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吗?”
  说实话,她也未曾料想当时自己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心中恨极,几乎是有种冲上去杀了安平的冲动——或许是这一生过得太顺遂,从来旁人只是顺着她、哄着她,她看重的人,也只是围着她转。那一瞬强烈的失落与妒忌当真是此生未有,令她自己也不由心惊:我何尝变成了这样恶毒无理的人?
  “这么大火气,就为这个吗。”他笑起来,察觉那只微凉的纤手在自己肩头回挲,一时心旌摇荡,竟也有些口无遮拦。轻轻一揽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自己总该清楚。安平都多少年没见了,我和她说几句话,你都要吃醋吗?就是以往,在宫中之时,我待她也不过兄妹之谊……”
  他忽然收了声,这个临界竟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到来了。再说下去,唯恐要揭下“兄妹之谊”这最后一层遮掩,下面会蹦出个什么东西,谁又能预料呢。
  静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了一声,转了话头:“过几天,你再寻机会问问皇兄,他对边患一事的看法,是不是依然如故……”
  “你待她是兄妹之谊,那待我又是什么呢?”她却忽然问道。
  他一下被噎住了,只抬眼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片刻,琼音伸手环住了他的颈,几乎是哽咽一般,幽幽说道:“二哥,你是要我说出来吗……我……”
  话还未说完,却被他的唇猛地堵住了。似乎这样他们兄妹之间便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因为谁也没有说出一个爱字。这个颤抖的拥吻中混入了她的泪水,显得尤为苦涩。她迷迷濛濛之间睁开双眼,看着支在自己上方的他,就像撑起她的整个世界,“二哥,你的伤……”
  “没关系,不用管……”他长久地凝视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我只要你,琼音。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88 起兵
  “后来呢?”
  漫长的述说戛然而止,湘王转过头来,看着谢长庭:“后来?”
  他古怪地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非哭非笑的神情,“你没有听说过吗……永启五年末,明堂案发,她死了。”
  “明堂案”这三个字可谓熟悉又陌生,像一柄小锤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防伸出来,在她心头重重敲了一下。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又或许是已经有些麻木了吧……她心中的恨其实已不复当年那么强烈。如今湘王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早已能够淡然处之了,甚至能心平气和跟他说上半夜的话。虽然这并不能抹杀他是始作俑者这一事实。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妾身一直以为……明堂案是殿下一手所策划。”
  “是啊,是我杀了她。”
  他微笑了一下,火光微茫,照着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一些扭曲,“我至今无后,广夙说我是罪报太深,他却不知我曾经有过孩子……琼音死时,腹中就怀着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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