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99章


他竟无力带走她。
  “你若死了,我一定会独活的。”谢长庭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微笑道,“所以不用太在意。”
  符止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紧紧环住她的腰。好似要将这个人,连同他们所共有所有回忆完完全全烙在自己骨血里一般。初见时的惊艳、灵堂里的回眸、这漫长人生路上短暂的相守……他爱过她,也恨过她。可这条路磕磕绊绊,或长或短,他却只想与她一起走。
  谢长庭被他死死勒在怀里,不免也是一怔,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久别的拥抱。
  那送药的小内侍在门外站了许久,听他二人起了一下午的腻,却也不曾自言谈中透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叫他站到最后不仅腿酸,更连牙都酸了。
  临近日暮时分,谢长庭方走了出来。
  红零在马车上等得有些着急,长吁了一口气:“快走吧!赶上宵禁可就麻烦了……”
  “先不回府。”谢长庭却摇摇头,吩咐驾车御者,“送我去一趟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  
  ☆、94 今宵别梦寒(上)
  江陵城始兴建于春秋时期,为当时的楚国都城,名为“郢”。秦灭楚后更名为江陵,方流传百代。
  江陵城墙围二十一里,城高近三丈,通体由青砖混石灰糯米降砌筑,坚固异常。湘王据守于此后,更是在六个大城门外,分别修筑“瓮城”,以拒强敌。
  所谓“瓮城”即是加筑在城门外的一个小围城,内设藏兵洞,规模以容纳人数一百到几百的士兵不等。最大的要数北城门外的瓮城,不仅有藏兵洞,还有新筑成的箭楼、门闸、雉堞等。一旦进入其中,关闭内、外两道城门,俨然便陷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瓮城得名便在于此,取“瓮中捉鳖”之意。
  孤城不见夕阳斜,深冬的江陵是没有黄昏的。
  太阳倏一瞬落了下去,整个瓮城,陷在青黢黢的阴影中,好似血口獠牙、随时准备吞吃人的巨兽。四周弥漫着铁器与木屑刺鼻的气味,抬头只有一框黯淡的天空。没人明白谢长庭来这个地方要做什么,当值的几个守将面面相觑,却也碍于她正当红得宠,不敢横加阻拦,只得由她在城门处走来走去。
  “平时都是你们守在这里吗?”她一道走,一道还问了不少问题。
  “回夫人话,正是我等。”一旁立的一名千夫长,闻言只得走过来为她讲解,“每日酉、丑、巳三时,值守兵将各轮换一次。原本十日一徇休,能歇一天的班,但眼下战事吃紧,这徇休,也是时有时无……”
  “那很辛苦啊。”她说。
  那千夫长心中点头,但口里不敢叫怨,只是袖着手陪笑。却听她又问,“那么夜间值宿,你们待在哪里呢?”
  那千夫长抬手一指,原来天色渐晚,城头上已经支起了一个个简陋的伞盖,值宿兵将,各自拖着薄薄一层毡毯,屈身挤在伞下。这种伞盖在军中有个名字叫“风雨篷”,而实则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这个设计为何能沿用至今始终是谜。此刻还未入夜,许多士兵便已冻得瑟瑟缩缩,发抖不住了。
  谢长庭叹息了一声:“岁末天寒,大家伙儿受苦了。我这里先谢过诸位坚守之功。”
  “这、这不敢当……”守将们被她弄得十分糊涂,一面疑心她是湘王派来突击查岗的走狗,一面又觉得她像来了场观光慰问。心中忐忑,面上却只得纷纷作出感激的模样,“多谢夫人体恤!”
  谢长庭这才结束了这场心血来潮的登高一游。沿着蜿蜒曲折的女墙又走了一段,下了城墙。
  归途中宵禁已经开始,红零自然是抱怨了一路。幸而千夫长只道谢长庭是奉湘王之命前来,不疑有他,便亲自开道护送她们,这才畅通无阻地回了王府。
  临别时,千夫长还特地提醒她:“夫人以后出门要记得带牙璋牌呀!”
  谢长庭对他道谢,笑着称是。回过头来关上窗,红零则轻嗤一声。谢长庭才没有牙璋牌呢。
  与军令不同,牙璋牌是湘王私人铸用的令牌,只有湘王所信任的极少数人持有。除了湘王他自己,眼下,唯独解蓝手中还有一只——至于谢长庭,这个主意连打都不要打,湘王对她,是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
  当下,谢长庭也只是笑笑,不再提这事。转天红零要怎么去告状就不知道了,但最终湘王倒也未曾追究什么,甚至算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
  “这么贤惠,”他闻言戏道,“还真有点皇后的样子了啊?”
  如果这也称得上贤惠……这简直是个荒天大谬,连解蓝都不忍捧他这个场。最终憋了又憋,勉强说出一句:“既这样,今年府中家宴……殿下不妨交由谢夫人安排,也是才适其用……”
  “夸她一句,你这儿就给我撂挑子了?”
  解蓝忙道:“奴才不敢。”
  湘王掀唇一笑,少顷,眼神又渐渐归于锋利,“这事不能让她管。你且去仔细安排……家宴当晚,我要万无一失,知道么?”
  解蓝方也才换了一脸肃然,低声应:“是。”
  自进了腊月以来,便算是真正到了年关。尽管江陵城如今受湘军的强压控制,但民间百姓,对于过年的浓厚兴味,却是丝毫不减。小年夜祭灶,这时并不似后世习俗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而讲究“官三民四船五”——官家过腊月二十三,普通百姓过二十四,水上人家过的却是二十五。这才有《祭灶诗》“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句流传。
  而湘王府的家宴历来也是这一天,只因从前除夕是大节,总要与皇帝、太后等亲眷在宫中相聚。如今虽没有了这回事,习惯倒一时不能改。名义上是家宴,但湘王府向来人丁单薄,多还是宴请门人宾客。名士云集,一时间,倒成了风靡江陵的一桩盛事。
  “我劝你还是别装病……”
  这天傍晚,红零给谢长庭梳妆的时候,就说,“即便我不拆你的台,估计你待会儿还是瞒不过解中人……不过是吃一顿饭,到时候你推说醉了,早早就回来,这也没什么吗?”
  谢长庭低头不答。原以为那夜无礼惹恼了湘王,这些天里,他虽肯定了她“皇后就得这么当”的种种行径,但亦不往这里来见她的面。家宴一事,本也与她无份。但不知怎么,今早却突有人送了帖子,说请“符将军携妻与会”,后又送来了一套王妃品秩的礼服。前后矛盾之处,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镜中倒映出那一抹刺眼的鎏金红,娇艳夺目。
  谢长庭心知今夜只怕事非简单,再好不过给她和符止一段难堪,如不好,她想到湘王那天说的“成就他们一段君臣之义”,心中越发冰凉一片。至于眼下,装病固然是个极坏的解决办法,而湘王也未必不曾防到她这一手,今天早上才知会她,也是不曾留出时间让她真病。
  “怎么?谁要早早回来?”
  说话间,却不防门帘一挑,湘王负手含笑跨进屋来。他今日冠带一齐,拖金横玉,不经意倒有几分风流俊美,令人心折之处。红零万没想到是他亲自来了,蓦地也是一惊,惶惶撂下手中的事跪地请安,却忘了手中还挽着谢长庭半边发髻。象牙梳子一撤,她立时偏头咝了声,竟被生扯下一缕青丝来。
  “慌什么。”他斥了声走过来。红零这才站起身,默默替谢长庭将鬓发拢好,又别了一对累丝红螺钿插针,一支丹凤七宝明金步摇。一时珠玉轻晃,光华暗暗流转。
  湘王此刻来,自然是要携她一同赴席。到这个时候谢长庭反而平静下来,一路无言,待行至临水廊下,方可闻丝竹袅袅自对岸传来。灯影水色,波光迷离之间,犹如点点繁星自九天华坠,光彩映人。如此歌舞升平气象,是谢长庭平生所未见,恍然竟有种狂欢末世的意味。
  方自出神之际,忽觉腕上一痛,抬起头,才发觉湘王正冷眼盯着自己。许是她有些太安静了,他低声警告道:“别玩什么花样,识相一点。今晚之后,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果然是有事——谢长庭心中猛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默默垂下了眼帘。
  湘王一经扯她,指下无意触到一条串绳,这才瞧见她腕子上依旧戴着自己赠与她的那颗明珠。不免也是微微一怔。
  神色方柔和了些,牵了她的手,“走吧。”
  待来到席间,已经是宾客满座,湘王帐下臣僚、有功之将,以及江陵城内的名望之士,皆在这日受邀之列。只不过,纵这些人见多识广、满腹经纶,一朝亲王携人|妻赴宴,大约也都是第一次亲眼得见。当下虽无人敢置一喙,私下里却是面面相觑,都不由露出些同情之色来——只因帖子上写的是“携妻与会”,甚至解蓝在安排座次时,在符止身边另设了一席。此时这空荡荡的一席,无疑不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到了这一步,满腹的苦除了默默自咽,竟是别无他法。
  符止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酒盅。忽听背后一串脚步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拉开那张空席,盘膝坐下来。
  “我是你上峰,与你并席而坐,当不为过。”这人竟是范融。
  符止如何不知其中用意,当下心中微撼,低声道了句谢。范融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漠然转过了头,不经意向主席上瞥了一眼,显然是对湘王夺妻掠美之举甚为反感,心中亦有些微词。
  不多时乐声稍缓,湘王擎杯祝谢过、又待众宾客回祝之后,便是主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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