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08章


  那大夫既惊且怖,哆哆嗦嗦答不上话来。湘王心里发烦,极为不耐,将笔墨向他眼前一扔,“快点。”折身回去看琼音。只见罗帐后那个纤瘦的人影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只是他一走近,她却陡然一震回过头来,满面泪痕,死死咬着牙齿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你别想杀死他,”她说,“他是我的。”
  “琼音,你知道……”他艰难地道,“你知道咱们两个不能……他是个什么东西,现在都没法说清,即使你将他生下来,也难保能成活;再者,二哥如今的处境你也清楚,这个孩子对你我而言,究竟是祸不是福……”
  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兄妹乱|伦生子,倘若传了出去,他的声威、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就全毁了。
  琼音倏尔间冷笑出来。自知有身孕的这一刻,她瘦小的身躯内好似忽然蓄满了力量。
  “你不准这样说他。”她咬着牙道,“我也告诉你,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而且不用你管!你放我回去,我不告诉娘娘孩子是谁的,娘娘心疼我,肯定会让我生下他的!”
  他脸色一沉,呵斥道:“胡闹!你以为萧太妃和太后都是傻子么?”
  说话间,却见她双眼红肿,脸色煞白如纸。他心中一阵绞痛,气势荡然无存,只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琼音,你真的不能留他……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琼音冷冷看着他,依旧不肯退让半步,下意识用手护着腹部。她仰躺在床上,若非大睁着的双眼,她就好像已经死了。
  他轻轻抚摸她的面颊,竟错觉支下那温热的肌肤也在寸寸冰冷下去。他陡然一惊,对上她的眼睛,忽又觉得迷惑至极——他怎么能失去她呢?他分明说过除了她,自己什么都不要的。在某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放弃吧,权力、皇位、千秋功业……都不要也罢,就带着她远远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了此余生。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有些东西一旦沾过就再撒不开手了,他知道自己放不下。
  屋内只剩下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廊下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沈佩之来了。”解蓝在门外唤他,顿了顿道,“您若不想见,奴才这便打发他走……”
  他闭了一下眼,这才像是从臆想跌回现实,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没关系。”
  他走出来,轻轻掩上门,“我去见见他。”他说着竭力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面上茫然之色渐去,又恢复了常日冷峻。
  待沈佩之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位殿下比往日还要威严几分,一时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他也是来回今日早朝情况的。
  湘王生性多疑,同一件事,他往往要不同的人复述上好几遍,才肯最终下决断。沈佩之自然不知他这一习性,只是今日为他气势所压,不敢添油加醋、为自己揽功,讲的是实情,大部分与张中谒之前所言相符。
  湘王这才面色微缓:“……有劳沈长史了。”
  他夸起人来十分吝啬,沈佩之得了这句已是精神一振。更不想,今日离府之时,湘王并未叫解蓝送客,反是亲自送他至门前,倒叫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
  却不知湘王今天只是心烦后院起火,顺道出来一散,虚庭一步而已。
  待来到府门前,沈佩之方再三拜别,欲登车而去。湘王抬眼一觑,只见那马车内人影憧憧,隔着烟雾似的一层纱,隐约可见是一个女子的剪影。
  沈佩之忙解释道:“拙荆今日恰也要出门,仆捎带她一程。”说着又心念一动,觉着这大约是个无形中能使主从关系更近一步的法子,便要叫妻子下来见礼。
  “不必了,”湘王瞧出了他意图,心绪繁杂之际,并不想虚与委蛇,摆了摆手,“沈长史这便去吧。”
  沈佩之讪讪一笑,这才恋恋不舍下了王府台阶。待来到车前,跨步欲入,里面的人便也伸过手来,替他轻轻将那车帘一挑。
  那只手生得惊人的苍白,好似在人眼前晃了一下似的,湘王正要离开,也不免下意识停步看了一眼。只见那车帘背后现出半张皓如冰雪面容,只一瞬,就又被挡住了。
  他心中却是一阵悚然,只疑心是在梦中,直到那马车辘辘驶得远了,犹自回不过神来。
  “像不像?”他喃喃问道。
  解蓝方才一直站在他身旁,当下也是如遭雷厄,怔怔答不出一字。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若非是惊人巧合,那么大约就是前世难逃的冤孽了。
  正思忖之间,却见湘王面上神情变幻,最后竟露出一抹喜色来,转身大步往出云阁去了。
  他一阵风似的去而复返,弄得琼音一阵迷糊。听他说有办法了,她不免满心怀疑,湘王却柔声道:“真的,你先在这里住两日,好生休息。什么都别想,一切有二哥?”
  “正是有你我才害怕呢。”琼音这时却已对他失去了信任,听他这样说,心中惊疑愈重,只觉的他是要先稳住自己,再伺机流掉孩子。
  眼下身陷囹圄,她索性一狠心,无论是送来的饮食、汤药,一概不碰。
  可她实在是没受过这样苦,如此垂死挣扎了一天多,到底是撑不下去。又觉二哥态度软化,确不像是要害她母子的意思,撑到第二日晚间,终于忍不住吃了些东西。
  可这不吃还好,饮食入腹,她顿觉一阵困腻骤然袭来。眼前一黑,竟人事不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3 凤凰台上忆吹箫(六)
  沈佩之自己都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收到卓偐的邀约。
  当时沈佩之正出了相府,准备去千重接谢长庭,迎面便遇上一个太常寺的小吏捧着信笺送来。纸上没有署名,但寥寥几行字正是卓偐笔迹“余尝夜饮于观天台,自兄去后,念旧日对饮唱和之日,感慨怀恋,悲不自胜。今夜月明,愿置酒重待兄于观天台上——”
  沈佩之道:“回去告诉卓大人,沈某不胜荣幸,今夜必按时前往。”
  “是。”那小吏忙忙点头去了。
  沈佩之瞧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忽然笑起来,倘若不是四周有人,他大约要大笑出声——感慨怀恋,悲不自胜?那日在明章街上,他决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卓偐这个人他十分清楚,要他悔不当初是绝无可能,除非是有事相求,否则他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来请自己。
  当初那个懵懵懂懂之间,被领到太常寺的小侍召,如今却已是比卓偐官阶还高的丞相长史——这样想着,沈佩之仿若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胸中昂然无限。
  当即打发了人,去千重绸庄向知会谢长庭一声。自己则沿街步行而下,其时暮色四合,倦鸟归林,街上过客形色匆忙,小商贩也大多纷纷收摊。沈佩之这时心里对卓偐的态度虽已有几分居高临下,但面上却不好如此表现,因想到卓偐置酒,他便也途中买了几个小菜,拎在手中,往太常寺而去。
  他心境悠然,脚下不自觉慢了些。待走到时已是斜阳残照,最后一抹金红浓烈如血,渐渐消失在天际。值房里黑咕隆咚,沈佩之沿窗缝向内看了一眼,见里面一个人影也无,大约是当值的小吏又躲了懒。
  他也乐见其成,不必向谁打声招呼,径自往衙门内去了。
  夜风初起,太常寺如一只夜色中沉沉睡去的野兽,屋脊连绵,庭院深沉,黑灯瞎火的乍一进来,倒一时真要人不辨南北。幸而沈佩之做了几个月的侍召,对此地极为熟悉,兜兜转转,便来到一间门前栽柳的院落。夜色中柳随风摆,犹如千万只手齐齐招摇,他抬头仔细分辨,隐约见枝杈背后匾额上镌,正是“明堂”二字。
  他抬步走了进去。
  堂内无灯火照明,同样是漆黑一片,唯墙角处一个红点明明暗暗,闪烁不定。像一攒璀璨的红宝石珠子,又像是黑猫煽动的眼睛。沈佩之定睛瞧了瞧,辨不出那是何物,心中却不知为突然一下下跳起来,竟震得胸腔阵阵发紧。
  察觉到一丝幽香窜入鼻端,他方才一愣神,明白过来那不过是一炉熏香。
  明堂前有门而后无门,通风不佳,是以室内时常燃香祛味。自己多日不来,竟是忘记了这事。想起自己方才被惊吓的窘态,沈佩之不免暗暗一哂,继而向前摸索,走到通往观天台的楼梯前,推了两下,发觉门上了锁,便扬声道:“卓兄,我来了。”四下静寂,声音回荡不觉。沈佩之等了许久,又用力推了推门,依旧是纹丝不动。侧耳在门上贴了一阵,丝毫动静也无。
  他心中一阵茫然,只疑心是卓偐失了约。想着撤回了身子,正转身欲走之时,却忽听耳边一阵嗡鸣——咚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竟是震耳欲聋。
  他骇然一惊,却觉那声音忽近忽远,不可捉摸,许久才意识到那不是别的,却是他自己的心跳。
  一时间,他只觉眼前阵阵昏霭,有无数五颜六色、佹形僪状的影子,飘来荡去。心跳声、血流声一阵阵在体内激荡回响,他拼命地呼吸,只觉空气如冷箭一般狠狠刺进肺叶。
  空中幽香萦绕。
  不对……沈佩之咬着牙想道,我现在很有些不对劲了。
  说到底他这个人并不笨,然而此时五感钝化,头脑便远不及常日清醒。虽然意识到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这是因为什么。当下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强撑着向外走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磕碰了多少东西,幸而他此时感觉失常,也觉不出多少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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