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43 镜花


屋外长天如水,满空碎银。偶有风过,便是一阵竹枝摇曳的飒飒清响,伴声声虫鸣。
    公孙策在院中徘徊一阵,到底也看不清林中情形:他究竟是还在,抑或已经走了?大概是走了吧。毕竟今时不同以往,他不可再随意出京。如此最好,然后便再不要来。他心中兜兜转转,直告诉自己他肯定是早就走了——难不成庞统还会真傻到在这里过夜不成?他就算是等到明日、后日、大后日,自己也不会再去理会。
    可是,他心底始终有一丝犹豫。就是因着这一点点心软,他现在才会站在房外。万一他还在…也罢,就算是为了让自己睡个踏实觉,去看一眼白天他坐过的地方,图个安心。
    公孙策咬咬牙,终是伸手取下院前灯火,一步步往外走去。
    竹林就在小院门前——公孙策当初选了这里住下,也确是想和这千竿翠竹比邻而居。他提灯走出几步,便左右照照。只是四下寂寂,不闻人声。
    果然…是走了。
    公孙策定下了心思,却也无端觉得苦涩。只是,算了,只要他以后不再来打搅自己的生活就好。像这样凭空地生出来,若多几次,他想想就觉得简直忍无可忍。
    不过,他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态度,应该也不会有下次了。公孙策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压下那一点点失落。
    “呼…呼!”
    一个不大的喷鼻声和着马匹抖动鬃毛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马匹?难道?!
    公孙策忙举高了灯火,眯起眼仔细搜寻,终于看见不远处一个隐约晃动的庞大黑影。他犹豫一下,还是觉得不妥,便抬步上前去看个究竟。
    等那匹格外健硕的黑马出现在灯光下,虽约略猜到,公孙策还是忍不住一惊。他还在踌躇会否认错,越影却显然有着比人类更好的嗅觉和记性。它亲热地把头凑过来,在公孙策衣襟上嗅嗅闻闻。
    公孙策以手轻轻顺了顺它的鬃毛,一边用灯四下照着。越影既还在,庞统必定就在附近。他照了一阵,却仍不见人影。罢了,他在就在吧,自己也管不了许多闲事。公孙策脸色一沉,便收回手转身打算回房,却被越影一口咬住了袍袖。
    “呼,呼。”
    越影打着喷鼻,一面半强迫地将他向后拽去。
    “越影,你做什么?松开,松开啊。”公孙策轻轻拍打着马身,嘴里不住埋怨着。奈何他再是拍打,越影也将他的衣袖牢牢咬住,半点不松,马头也偏转过来望着他,竟好似在恳求。
    莫非庞统有事?!
    公孙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放下了手,主动地跟着它走。越影只向前又走了几步,还不等他多想,它便停下来,松开了方才紧咬的衣角。
    公孙策一得了示意,马上举高灯火仔细搜寻,便在一丛密竹之下,看到了半倚其下、双目紧闭的庞统,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一见他面色苍白防范全无,公孙策急忙蹲到他跟前,去拉他的手腕来探脉搏,却在堪堪触及时被那只手蓦地反过来抓住。
    太好了,那手掌的温度虽然高得吓人,手上也远不及平常力道,却总算还有些意识。见他还有朦胧的自卫举动,公孙策顾不上让他松手,只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庞统,庞统,醒醒!现在还能走么?我得把你带进屋去。”
    被人这样急切地呼唤着,庞统终于半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身边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声音却是无比熟悉。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身边的人便松了口气,把手从他掌中挣开,然后又绕上他的肩膀,“走吧。”
    公孙策半拖半架着庞统,越影便乖乖跟着一并进了小院。好容易将他平放到床上,庞统已经又昏睡过去。公孙策再一次试着去摸他的脉搏,这次却没有受到任何反抗。他思索一下,拉过薄被为他盖好,便转身出了卧房。
    庞统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白花花的太阳隔着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又是一个明朗的艳阳天。
    他睁眼便对上头顶木质的房梁,稍愣一下,回想起自己昨夜好像是打算在竹林里稍事休息,然后…?
    “你醒了。”
    蓝色的薄帘被人挑起,伴着那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甚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令他觉得宁静。庞统抬头,看着公孙策端着一碗汤药,远远便闻见一股酸涩的苦味。
    见他递了药碗过来,庞统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等药入口之后他微微皱眉,又是这种味道,才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情景多么熟悉,却已时隔经年。
    “今天不教课么?”他很是留恋这种气氛,便转个话题,不欲它被轻易打破。
    公孙策白他一眼:“是谁这么不顶用,大半夜地昏倒在我家门前,还得我来照顾!”若他不称今日有事早早打发了一班学生,保不准哪个富家子认出了庞统。偏他此刻孤身一人,又是病着,可别生出什么事端才好——虽然他是罪该万死的乱臣贼子,眼下却也只有他在,才能守得天下太平。
    久违的白眼和熟悉的语气,让庞统没来由的一阵欣喜。他不自觉伸出手去,腾地握住了公孙策的手:“策,我……”
    “你,你什么你——堂堂一个王爷,那些下人到底是短了你吃的还是穿的,身体竟然耗成这个样子。你…”公孙策没好气地打断了他。自他发觉庞统的脉象紊乱不和,心头一股火气就直往上冒,冲得他不吐不快,便在此刻一股脑发作了出来。
    这次昏倒乃是他长期积劳所致,又被这两日的奔波一引,立时现了出来。他知庞统一日未食,也确实在夜半吹了凉风。只是这点程度,对以往的他而言当是不痛不痒,无关大碍,现在却…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前年以来,庞统一直领兵在外,不知是否又添新伤。好容易得胜回京,恐怕也是未及休息调养,镇日忙于政务了吧。加之数月前庞籍去世,他又难免伤心,国事上也更加无人照应……
    庞统闻言苦笑。他也知自己眼下的状况。自柳妍走后他便招太医看过,当时就说是积劳已久恐伤根本,劝他多休息宽心。只是朝中之事,可容得了他一日安稳么?
    公孙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一直被他握着。方才气急了只顾着埋怨,居然会没有察觉。他顿时被火烫着一般飞快地把手向外抽,连带着那些已经说出口的抱怨,回想起来都有几分暧昧。只是庞统仿佛预料到他会作此反应,手上及时加重了力道,看着公孙策挣扎几下仍不死心,才无奈地放开了手。
    他凝视着公孙策的眼睛,目光里全是温柔:“我知你担心,不过眼下我须得走了。”
    公孙策一听他这么说,刚竖起眉毛意欲发作,便又因下一句话冷淡了脸色。
    “王爷自便。”说着,他转身欲走,却听身后的人急急地道:“策,不是…我私下离京,已近三日。再不回去,恐朝中袁旭他们应付不来。”
    公孙策压着心头莫名的怨气,只丢下一句:“王爷的事,自不用向草民交待。”
    “策,”庞统却轻轻唤着,然后小心试探,“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不是?”
    公孙策听了更怒,登时回转过身,对着他冷笑连连:“王爷莫非是烧糊涂了不成?说什么诨话!”
    “我看了那些诗…”
    公孙策面上一滞,仍是冷冷开口:“不过是草民闲极无聊的游戏之作,是否让王爷误会了什么?”
    “策…”
    不管庞统再欲开口,公孙策已经逼近榻前,居高临下地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说着:“草民三年前便已娶妻。犬子瑾儿,已经两岁。”
    什…什么?!
    庞统顿觉呼吸一窒,一股郁气涌了上来。他咬着牙:“可是这里,只有你一人…”
    “恰逢内子省亲,带着瑾儿探访娘家去了。”公孙策说得字字清晰,看向他的眼里,全是庞统陌生的情绪。
    “好,”庞统吸一口气,掀开薄被站起,“如此,本王不便打搅,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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