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强支着尚有些晕眩乏力的身体,压着胸口的那股郁气,马不停蹄地驰往汴京。私下离京将近三日,他唯恐京中有变,袁旭庞敏等人应付不来。
表面看来,新帝登基已近五载,内修政事外除强敌,早是一副万民安泰政通人和的模样。可只有他及那些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们才清楚地知道,新朝直至年初的那场动荡过后,才算真正大致安定下来。这数年间,他和他的兄弟们步步行来,朝堂沙场,多少死生一线险恶艰辛。而为了眼下这个太平强盛的大宋,又流下过多少鲜血:他的弟兄们的,他的敌人们的——怕是放干整座汴梁城中之水来盛,怕也是装不下的吧。
于是此刻庞统顾不得许多,无论是他虚乏的身体,或是心头那种麻木空无,只不断促马前行,一门心思赶回汴梁。
刚转入京郊的官道,便有一抹黑影自他马侧一掠而下,轻巧地停在他前侧的路边。
“属下参见王爷。”
那是一个篮裳窄袖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表情全无,平淡地低身为礼。
“雷远。”庞统立刻叫出对方的名字,随即一拉缰绳。越影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然后稳稳停在当场。
“王爷稍候,威远上将军(庞敏封号)即刻前来接应。”雷远说完,便抬手向空中放了个烟花讯——白天看来不甚明显,但对于附近苦苦搜索的庞统亲兵而言,已经足够。
庞统深知雷远为人沉默心思细密,他定不会让自己独自前行,便下马寻了处地方坐下,微闭上眼休息一阵。雷远安静地隐在一边,等待前来接应的人马。
不出半刻,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短促有力,声声急催——当是辽地骏马,风行雷驰,蹄不生尘。当初庞统伐夏,耶律宗真为表忠心,送上北地良驹千匹,全被他用做战马分送部下。
便是阿敏来了。
庞统睁开眼,默默等着远处疾驰而来的数个人影来到近前。
“庞敏来迟,还请王爷治罪!”未等马匹停稳,庞敏等三人便一冲而下半跪于地,微乱的气息下难掩乍见庞统的激动。
庞统忙伸手挽他起来,叹息着:“阿敏,你这倒是在说我不是…本来便是我不好…”
“王爷。”庞敏也不再纠缠,抬起头来刚要说些别的什么,便见他脸色苍白面带疲态,忙问:“莫非王爷身体不适?”他想一想,马上招手命人各自上马,准备回京。
“王爷勿忧,朝中一切安好。只是袁大人他们数日不见王爷难免担忧,末将等人这才暗中搜寻。”庞敏知他心思,便在牵过越影之际对着庞统低低耳语。
庞统点点头。既然他说一切安好,便自是无碍。只是自己此番确实任性妄为,累得一班兄弟担惊受怕。尽管庞敏不说,他又如何不知此事重大,他们又无论如何不能声张,便连羽林军都用不得,只能由这些早已封官拜将的过命兄弟独自暗暗搜寻,这几日来想是伤透了脑筋。
不过,也不会有下次了。庞统一边领着众人飞驰,一边暗自苦笑——怎么还可能有下次呢?
时近黄昏,庞统等人终于安稳入了王府。庞敏一边嘱咐管家急招御医,一面向庞统禀报着京中情况。
“方才末将已差人前往袁大人等处送信,王爷只管安心休息。”御医走后,众人也皆尽散去。眼看着庞统遵照医嘱用过清淡粥饭喝下汤药,庞敏站在庞统跟前,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庞统知他心思,却也不愿多说,只淡淡一笑:“这次是我不好,让众弟兄受累了!以后——再没有以后了。”
“……是。”庞敏看着他的神色,隐约猜到什么,却只能诺诺应了。
翌日早朝果如庞敏所言,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只是中州王庞统称病两日未朝,今次出现自有一班大臣在下朝后围着他嘘长问短,一团和气。
这虽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之人,庞统在不胜其扰之下心中却也颇觉欣慰:看来朝中终于可称安定了。这些年的辛苦总算值得。
等他自群臣当中脱身,一声冷哼便堪堪传进耳中。庞统偏头一看,果然是袁旭等在一旁,面上全是不耐。他知此番定躲不过,便痛快迎上去和他并肩向外走着,准备好去听他下面的埋怨。
袁旭和庞统同年,但说起来大他数月,偶尔会以兄长自居。待他们在王府花厅坐定,袁旭也不多啰嗦,开口便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要急着出京,连个招呼都不打?”自昨晚得知庞统回府,他本打算即刻过来看看,却转念一想这厮此番着实过分,半点不给他这兄弟颜面,便叫下人带话给前来的信使,只说他知道了。
袁旭今日本也不欲理他,早上却见庞统脸色之差,竟像真的病了,这才又软了心,打算问个究竟。
庞统闻言只是苦笑,自顾自地为他斟上酒,并不回答。
“你还喝?!”袁旭一把抢过酒壶,高声叫道:“来人啊,给你家王爷备茶。”
庞统也不管他,只收回手,把玩着手中酒杯。
袁旭吩咐完毕,细细打量他神色,忽记起上次见他时自己所言,惊道:“难道…难道你跑去了洛阳不成?!”
此话一出,就见庞统沉了脸色。
还是真的?!袁旭心中惊疑不定,试探地问:“那是…见着了?——他不肯回来?”
庞统吸一口气,知道他今日是不问个清楚不会罢休了。反正当年之事他也清楚,自家兄弟他也不欲瞒,便索性开口:“从今往后,我和他,再无瓜葛。”
真的?袁旭斜眼看着他,明摆了不信。虽然自公孙策走后,庞统从未再说过此事,却放着榻侧空空数年,直到遇到柳妍…
呃,那柳妍也是个不能提的。袁旭暗叹口气。恰巧侍女入厅奉茶,他便等着,直到又只余他们二人,方才开口:“此话当真?”
“当真。”庞统把茶当酒,闷闷地喝了一口。
“你真能放下,不再记挂?”
这次庞统连答都懒,干脆扔下茶盏看着袁旭:“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怎样?”袁旭冷笑一声,“是你要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你要能忘早就忘了,还犯得着酒醉之后拉住我不放,叫着人家的名字?”
竟…有此事?!庞统震惊之下,忙去细细回忆,却是印象全无。
袁旭还在那边讥诮:“不用想了,中州王爷!四年间一共有过两次,都是我穿着青衣,而你,”他斜一眼庞统,“喝到烂醉如泥。”
看着他被人看穿心事般地沉默,袁旭软下口气:“若当我是兄第,听我这做兄长的一劝。一个男人,究竟是哪里好,让你如此魂牵梦绕念念不忘?”
庞统不言,只阴沉地把茶一饮而尽,然后又击掌叫道:“上酒!”
看着他的样子,分明是被伤透了心。再想想柳妍,难道他这兄弟注定和人无缘?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孤独终老。他再叹口气,终于又问:“他怎么了?”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他已娶妻生子,一家和乐。”
“如此…便好。”
只是慢慢地,袁旭却觉得不好起来。自那次回来,庞统开始流连花街柳巷。三个月后,袁旭竟然听说他重金买回个西域胡姬,宠爱至极,还打算立为侧妃。
“你简直是胡闹!”袁旭气冲冲地把莺莺燕燕从庞统身边腿上轰走,恨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这算什么?!以他的身份三妻四妾自是可以,但就不能找些个门当户对的,好好过他的日子?他如今这般荒唐,简直一副色迷熏心的纨绔子弟模样。
其实袁旭心中清楚,军政大事上庞统还是依旧那样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没有任何疏漏和改变。礼部尚书的缺他启用了去年新晋的年轻状元,名唤韩琦,倒把大小事务处理得停停当当。
只是朝堂之下,他却不似以往作风,甚至称得上是纸醉金迷穷奢极欲。袁旭看着他越来越不留心自己的身体,时有纵酒笙歌通宵达旦之举,现在居然又闹出个要立风尘女子为妃的荒唐事。庞太后一接到奏表便气得拂袖而去,为此几乎和兄长闹翻。袁旭眼见着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天下大乱,终于忍不住杀上门来。
庞统抬眼看一眼他,自顾自斟上一杯酒递到他唇边,“西域的一壶春,尝尝?”
袁旭抬手打翻了酒杯,气得呼呼直喘。庞统也不理他,只再寻一个杯子,径自一口口饮着。
半刻过后,袁旭终于平下心绪,问着:“你这是何必?”
“何必?”庞统微微一笑,慢慢吟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此,不好?”
袁旭一时不知如何去说。也是,是哭是笑,且醉且歌,怎样不都是一天?他全不似自己想象中借酒浇愁的模样,不过是真的死心,退而去求些世俗的快乐。
只是他不忍看着他的兄弟空虚零落,就此一生。袁旭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当年第一次知道庞统和公孙策在一起时,便没有反对过此事。因为他看得出,庞统是真想和他相守一生。即使他们同为男子,自己作为兄弟,也没有祝福之外的念头。因为,他也曾那样真心真意地爱上过一个人。
他昔时年少,还是刑部尚书幼子,骑高头骏马郊外踏青,谁料想竟会遇见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农家女子。然后,便是父亲的怒骂杖责……再后来,自己终究娶了另一个官家女子,他如今的妻……现在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可若能选,他宁可抛开一切,为她梳妆画眉,岁岁朝朝。
那时他在庞统面前再次提及公孙策,一方面感叹人才难得,不欲明珠蒙尘;同时也是知道些事,多少欲全庞统相思之意。却不想他竟失魂落魄回来,浑不若自己料想的样子。既然无缘,不如不再挂念。袁旭便试着劝他放开,希望庞统就此释怀。
谁知自己当时一念,竟有今日?!罢了,其实谁又真能知道,对谁而言,到底什么是好?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袁旭便忽然白他一眼:“你还知道吟诗?一介武夫,也懂诗词歌赋的风雅?!”不待庞统开口,他已慢慢吟了起来:
“庚辰年元夜,茅舍萧居,梦回旧梁都。念流年罔罔,闲赋此篇,聊以遣怀。”
却是一阕《少年游》。
“红檐青道玉波桥,车马共喧嚣。兰灯流灿、丝竹声乱。把酒尽时欢。
乍疏还故相思处,却泪语皆无。更漏声惊、寒寝梦苦。一枕客身独。”
庞统初闻“庚辰年元夜”,便知乃时下新词,怕又是哪个文人于今年年初所作。他本欲调笑莫非是袁旭闲来游戏,却慢慢听出别样含意,脸色渐渐暗沉下来。
一曲吟罢,庞统半晌无语。袁旭也不催他,只在旁自斟自饮,叹一句:好酒。
“你到底何意?”庞统终于低低开口,“我…不信。”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袁旭站起来看着他说,“与我何干?”他点着庞统胸口,“全在你心。”言罢,举手告辞。
庞统坐在椅上,心中一片沉重苦涩。他终是摇了摇头,吸一口气,提声击掌招来庞福:“有些事,本王要你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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