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46 出山


又是夜了。
    公孙策如每天所做的那样,举起手中火折,点亮院门口那盏油灯。渐渐带上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衣袖,添一丝缠绵的流连。门外竹影重重,风穿叶过,便是绵绵不歇的飒飒清音,更衬四下人声杳杳,唯虫鸣一片。
    他是满意现在这样的生活的。春醉桃花秋赏月,朝看初阳暮观雪,教教书,写写诗,日复一日,远离一切纷扰恩怨,岂不是好?
    只不过,他在心头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不能忘。
    不能忘昔时年少,那种指点江山的壮志,那种登阁赋诗的豪情。犹记曾和先帝花园对弈,共图振奋朝纲;犹记曾和包拯展昭指掌相叠,发誓同济天下。现如今,行只影吊,徒叹去国怀乡,旧梦成空。这样的他,除了远走天涯,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不过幸好,如今盛世太平。若能一直这样太平下去,便是要他公孙策深居山野埋葬毕生所学,他也…认命。
    庞统远远在山坡前停下,栓好马后慢慢向着朝茅舍而去。他边走边想着要如何去和他说,正巧看到在院门处,公孙策着一件半旧长衫,手执火折点亮那盏小小的风灯。火焰起后,他并未立刻熄灭火折,而像是愣住似地,呆呆地盯着火光出神。
    “唔!”随着声急促的低喘,一点微光应声自他手中掉落,然后倏地熄灭,隐没在杂草之间。
    庞统一步步自暗处走来,借着那盏风灯的光亮,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策,你既时时记挂社稷天下,恐见皇都草木皆疏。如今在此,寒枕孤梦,明珠暗投,我庞统……终究对你不起!
    他的眸子一黯,却更加定住了心——既是欠你,我便也要亲自来还。
    公孙策此刻正低着头,借着风灯昏暗的光查看自己的手,冷不防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可有大碍?”
    乍听到声响,他本能地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去看来人,却在认出他的瞬间冷淡了神色。
    “怎么是你?”
    “本王今日只是想来看看故人,公孙公子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见自己的话被他不软不硬地拨了回来,公孙策便在心中微微提起了警惕:他忽然再次出现,言谈态度竟与前次觉来不同——抛开了旧情人温柔缠绵的外衣,却是那种初见之时,他曾经熟悉的权臣手段。只是他想不透,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值得他一个权倾天下的王去惦记。
    庞统在此刻出现,算算时间,当是下朝之后毫不耽搁径直而来。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王爷贵人多忘事”,既在心中有所计较,公孙策更不欲同他纠缠,冷笑一声,“数月之前,王爷不是已经见过?”说罢转身就往内走,态度仍是不徐不疾,脚下却分明快了起来。
    庞统已有过太多次被他拒之门外的经历,此刻一见公孙策反应,便知他打算故伎重演,几步飞快凑上去,先公孙策一步等在了他的卧房门边。
    “你…!”原本公孙策又见他出现,心中便是一种莫名的烦躁火气,只盼眼前这人立刻消失,最好永不重现自己面前。可偏偏庞统摆出一副纠缠到底的沉稳态度,逼得自己先沉不住气。
    “本王怎样?——难道公孙公子近来身体微恙?看来脸色有些不好。”庞统懒懒倚在门边,唇边带一抹戏谑的笑,只目光湛亮有神,紧紧盯住公孙策,仿佛连带着要把他的心看透了才罢休。
    “庞统!你究竟想要怎样?!”公孙策觉得方才心头就一直在烧的火苗被他以油一浇,瞬间焰气高涨,呼呼地直烧起有三丈高,终于再忍不住。他喊出一句,却又忽觉有一丝委屈,微别过脸去,“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后一句低不可闻,却还是不曾被庞统漏去。他闻言心中一动:这些年过去,他的策终究是有些变了——若是从前惹着了他,他定会勃然大怒,那种火气恨不得同自己烧上三天;而现在,他竟渐渐开始懂得,避人锋芒,压抑怒气——他的策,终究是不再那么任性了。
    庞统认识到这个事实,却是一片感慨酸楚:既欣慰于他的日渐成熟,却也心疼他曾受过的苦。和他年少离家之后仕途畅顺、踌躇满志之时不同,这些年来他无权无势,足可想见这种平民一般的生活,对曾那样清高骄傲的公孙公子而言,有过怎样痛苦艰辛的磨合。然而,他的策是一颗明珠。几经磨砺之后,慢慢隐去面上旧有的些微棱角,却将坚毅钢骨深蕴于心,倍加温婉谦良,熠熠生华。
    庞统紧紧盯着他,心中千回百转,无比复杂。他还记得那年公孙策走前受过的伤,如果可以,他很想伸出手去,安抚他的怨怒委屈,少让他伤到身体,多给他宽忧解怀。可庞统只是暗沉了眼,正了颜色:“公子问得好。”然后对着紧闭的房门斜睨一眼,“就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公孙公子果然深谙待客之道。”
    公孙策却没有回话,只静静伸手一推,原本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当先进去,连头都懒得回,径自挑了惯常的位置坐下:“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方才发泄过后,他已经重新冷静下来。对方既摆出不达目的不休的架势,自己便是躲得了此时,也躲不了一世,倒不如好好看看,他此番又耍什么把戏。
    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看着公孙策已然清明的眼,庞统赞叹一句,果然还是那个机敏心细的才子。方才打乱他的心绪,其实存的是浑水摸鱼之意。可既然对手已有防备,再行拖延反是下策,便单刀直入,开口问着:“公孙公子,如果本王说赵家天下危矣,非你出山莫能相救,公子待要如何?”
    什、什么?!公孙策乍闻这样一句,原本兵来将挡的自信瞬间僵住。他,在说什么?社稷危矣?要他出山?
    公孙策不由有一瞬忡楞。但经历风浪所凝成的理智迅速将他拉了回来,于是他在回神之后一边猜测着庞统的真实目的,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伸手去倒一杯茶:“哦?”
    庞统却按住了他的手:“公孙公子莫要以为本王说笑。”他在“本王”二字上稍稍加重,提醒着公孙策,他是何人。
    公孙策抽回手,抬起头在灯下微微一笑:“王爷如今乃我朝第一人,一言九鼎,谁敢不信?”
    “如此最好。”庞统也回之一笑,径自倒满了茶杯慢慢喝着,“本王知公子一向心怀天下,就连偏居一隅还不忘写壮志难酬之词。本王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重回朝堂,辅佐朝纲——怎样?”
    公孙策吸一口气:“我…不信!”他抬眼看向庞统,“你又何曾如此好心?”
    庞统放下茶盏,那种戏谑重回眼中:“小皇帝年已七岁,朝堂上那班老家伙们镇日吵着要为他延请帝师,教习治国之策、文武之道。本王便想到了你。”
    “哼,”公孙策冷笑一声,“新朝人才济济,我公孙策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堪当帝师?”
    “本王说你能,你就能!”毫不理会对方眼中明显的讥讽,庞统话峰一转,“其实这小皇帝,迟早也还是要废的。他学得好与不好,并没有多少相干。”
    “庞统你——!”
    “——公子是不是要说,竟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庞统随意打断了他,眼光却在瞬间凌厉,“本王以为公子早就清楚,这天下,根本没有本王不敢之事!今次前来,不过是来问上一句:你去,或是不去?”
    “我…”公孙策想当机立断地说出那句“不去”,却终是犹豫了下,转而问道,“为何是我?”
    庞统冷然一笑:“公子切莫误会。这帝师嘛,有无才学都当得,是什么人亦不重要——只是,本王要他听话,你懂吗?”说到最后,公孙策感觉他的目光森冷幽暗,看得自己身上一阵冰凉。他咬了牙:“你就不怕——”
    “怕?!公孙策啊公孙策,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庞统抚案长笑,久久未歇,“本王当初能摆布你于指掌,今日的你又有何惧?!——本王最后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公孙策桌下的手指蓦地收紧,互相纠缠着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甲痕。他低着头思忖良久,过了片刻猛然抬头,清隽的容颜上平静一片。
    “我…去!”他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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