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

45 决断


“王爷,上次您交待老奴查的事情,已经有消息了。”庞福站在庞统面前,恭敬地说着。
    “恩…怎——”庞统刚一开口,只觉喉咙有些发紧,便顿住深吸口气,才又抬眼:“怎样?”
    “回王爷,公孙公子他确已娶妻…”庞福说到这里,忙先去看主子脸色,神色中满是担忧。
    “恩,”庞统淡淡点一下头,却觉得自己像是忽然之间一脚踏空,尚未来及惊慌害怕,就已重重摔到了地上。那一瞬间,他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空乏的麻木。“接着说。”
    感觉庞统的声音还算平静,老管家这才续道:“也生有一子,名唤公孙瑾,已经两岁有余。只是老奴派去的人未在洛阳住处见到他们,便在打听过后又去了趟庐州,才知道…”
    “恩?”
    感觉庞统语气中的不耐,老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心中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无谓,只是念着自己身份,总算不曾开口责骂。庞福暗叹口气,终于一古脑说了出来:“才知道公孙策的夫人因为体弱加之难产,生下孩子就去了。目前公孙瑾也没跟在公孙公子身边,而被养在了庐州知府处。”他微低着头,颇不情愿地说出所知的全部事实。
    对那个眉目清华的公子,庞福原本也不是不喜爱的。就像他心中悄悄所想,只要庞统开心,就算是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自己也是愿的。只是当年庞统对他那样地好,恨不能挖出心去,他却说走就走,全不顾念主子心中为难苦处。庞统甚至还为了他,那么久也不曾眷顾过别的女子。主子前阵忽然不知去了哪里,竟两三天后才病着回来,然后就开始纵情欢乐——他要是真的宽心,自己也就不多想了。只是他那种过法,不由得自己不担心他的身体。这次还让自己去打探公孙策的消息。
    说来说去,还是和那个公孙公子脱不了干系!
    唉,老人惆怅地想着,怎么好容易柳夫人有了孩子,庞统也那样宠她,却又忽然闹翻了呢?连带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庞家骨血,也要这么流落在外。百年之后,他可有什么脸去见老爷啊!难道,又是公孙策的错?他摇着头,着实哀叹于主子的死脑筋。但他此刻说明情况,看到他眼中猛然爆发出的神采,又对自己说,算了,只要他高兴,怎么样都好吧。若那公孙策能乖乖回来待在庞统身边,他就也不再计较。这么想着,庞福微微躬了身,轻轻退出门去。
    庞统乍听到公孙策鳏居的消息,竟忽觉胸口一阵鼓噪——咚咚、咚咚!
    ——那是方才好似瞬间静止了的心脏,重又跳动起来的声音。
    这么说,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庞统知道应该尽快止住这种毫不光彩的庆幸,简直仿佛乐见人家悲事一般。可是之前在袁旭来后冒出的那一点点希望,已经因此完全活了过来。
    当初听到了那首词后,庞统虽反复说着不会再信。可那在公孙策的陋室短短一时半刻的经历,却在他细细回想之后隐约告诉自己——他应当漏看了什么。
    简洁的蓝色布幔间隔出的厅堂陈设朴素,虽然处处洁净,却尽是往日自己熟悉的气息;不甚宽大的木床仅有一袭薄被,后来被盖在了自己身上;垂着淡青帘帐的床外,便是一张普通大小的桌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单单少了女子的那些脂粉装扮。
    原来…
    果然,公孙策啊公孙策,你虽不曾说谎,却也瞒得我好苦。庞统心中恨恨,只是已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再想起他半夜起身去寻自己,然后忙了几乎整晚,连带着次日的课都推了。还有那些脱口而出的抱怨,眼睛里面真实的怒气,全是记忆中历久弥新的熟悉。
    ——他果然还在念着自己。
    庞统不自觉微笑。既然如此,我是否,还有机会再次和你在一起?
    但在那之前,他有必要对自己的、庞家的,甚至天下的命运,再重新做一次选择。
    将今日的最后一份奏折批罢,已近丑时。不再去管桌案上的文牒积山,庞统将它随意一抛,起身走到窗前微闭上眼,吸一口栀子的香气。
    得知真相已颇有一阵,庞统此次却不急着要去见他——现在去了,又和上次、和四年前有何分别?他清楚公孙策心结所在,也曾经清楚自己的选择。只是人,或许都会变——无论拥有多少,也只会变得更加贪婪——对着那些手中没有的东西。
    他曾经所为,半是被迫半是雄心。虽自离家参军那一日起,他便心怀壮志,直愿有朝一日扫平天下尽去虎狼,许黎民百姓一世太平。可那时候,他也未曾想过要弑君□□、更进一步——直到发现无论自己怎样胜战连连,赵祯仍是纳币求和委曲得全;直到看见在他的大军撤退之后,北辽西夏是如何卷土重来掳掠奸杀;直到察觉比起外敌,自己这个保家卫国的大宋将军,反倒更是皇家心事。私心来说,他越来越不能容忍自己去跪这样一个君主;大事而言,他若退后一步,自己和庞家自不待言,届时他赵祯再哪来一人为他守疆护土,百姓何辜!此情此景,他可能后退半步?!也罢,如此心胸狭窄决断全无的皇帝,要他作甚?若我庞统能护得大宋黎民,何忍偏居一隅,徒看尸横遍野骨肉凋零?纵使未逮,大不了赌上这上下百口,也算我庞氏对得起天下!
    为此,他杀旧主清朝野诀所爱,以他一门和手下所有弟兄性命,和赵祯赌了这事关社稷天下的一局。愿赌服输,无论是他,或是赵祯,想来都不应有恨。
    如今,他已挥戈定西威镇岭南,东邦来朝北境称臣。昔时多庸碌之人的朝堂之上,亦是颓态尽扫气象更新,文韬武略济济一堂。眼见百姓慢慢开始安居乐业,大宋勃勃生机一片,一种空茫却模糊地在庞统心中隐现:如今这样,是否一切已经足够?
    但是,哪有那么简单!庞统张开了眼,盯着远处随风摇曳的花木轮廓出神:幼帝登基已有五载,年纪渐长。他和庞家,必须要有所决断——不然,当年仁宗之事,又将重演!只这一回,自己在下注之前,须得先想明白,他要赌的,究竟是哪一边?
    和当年赵祯步步紧逼、外敌环伺虎视眈眈不同,这次若反,便全然是为那殿上金椅。此番拿来倒是不难。庞统沉吟着:新帝势弱,自己集军政大权于手,摄政平乱,这些年来在民间声望高涨;便是朝中那些皇族旧臣,几次清肃之下也早不成什么气候。他只待登高一呼,便可黄袍加身。
    只是,庞统微微迟疑着,他要头上玉冕,所来何用?他御外敌平内乱,毕生抱负已展;兼已富贵荣华盛极一时,呼风唤雨权倾天下,就连幼帝也在自己指掌之间。那个位置坐与不坐,可还有实质的差别?
    自然也是有的。庞统仔细回想这些年,便是微微一叹:知交渐远相爱别离。每每独处空室,方知帝王称孤道寡,原是真心。若真走到那一步,他怕自己终有一天,便是袁旭、庞敏,也再信不得。只能日日端坐高台,透过一张张低垂的脸,去猜下立之人究竟抱着何种心思。
    当然,也决非仅此而已。他若登基,自可再去开疆拓土,天下一统。先收辽夏,再征南疆,直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那并非百姓之福。庞统苦笑着摇头。出身行伍,十数年征战,无人再能比他更知征夫思妇之怨,白发送子之悲。他曾多少次见到过死不瞑目的年少的眼,多少次默默看着焚烧尸骨的焰火被一一点燃。一旦战起,无论胜败,流的都是他大宋子民的血。只为成就一人功绩,血书青史,如此英名,他又要来何用?
    庞统抬头看着天边钩月,恍然忆起塞上风光,广漠长烟,澄澄一色。他近来常会念起过去那段戍边的日子:虽时遭辽人来犯,却有他和那班兄弟,齐心协力,守疆卫土。每有空闲,还能随心纵马,醉酒狂歌——那是名为自由之物,所有帝王家一生求而不得的水月镜花。自己眼下或许还可偶尔放纵,一旦入了那三尺金笼,除非要做纣、桀之流,便是要以己心为殉,处处皆为天下。
    所谓帝王富有四海,其实,也是唯有天下……
    此间种种,千丝万缕,他须得尽快考虑清楚——晚了,怕是两者皆空。
    然而,此番兹事体大,他还需要些时间,去好好想个明白。
    治平五年夏,平静的汴河无端起浪,怕是又要有风雨欲来了吧。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