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京汴梁,天子脚下。物宝风流,十里繁华。
正值元宵佳节,还只是天色微暗的时候,大街上已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孩子的喧闹声,大人的谈笑声,混着小贩的叫卖声,好一派节日景象!及至暮色渐浓,更是处处火树银花,各色宫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走在路边一身白色锦裘的清俊青年微恼地向身边人一瞥,同时伸手拍掉那只欲揽在他腰间的手。那在他本就秀雅的脸上泛起的浅浅绯色,更引来身边人毫不客气的笑声:“感情公孙公子不知道什么是欲盖弥彰?今儿个上元佳节,大家都为看灯而来,四下又这么黑,谁有空看我们啊?还是公子自认天生丽质难自弃?“
“你?!“白衣青年心有不平,终是顾及路上人多,没有发作。
“好了好了,我这还不是看人多怕走散了嘛。“说话的也是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朗目,一袭黑色滚金边云纹的华服裹在他高大刚劲的身躯上。此时虽在与人调笑,顾盼之间一副漫不经心的闲散,行动做派却自有威仪,让人一眼即知不是寻常人物。他说着又伸出手,只一捞就把那白裘的清瘦青年牢牢圈在身侧。那人挣了挣,手臂纹丝不动,四下看看无人注意,也就只得随他去了,心道不过分也就算了。然而,那人的“过分”从来都和自己相去甚远。白裘公子忽然感觉腰间被人不轻不重的一捏,顿时“啊”的一声脱口而出。
“庞统!“白衣青年当即气呼呼站住,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瞪着身边的人。
被唤的那人一看情人神色,知他素来脸皮薄,此时已是真的恼了,立即柔声道:“阿策,怎么了?“见那人只是瞪着他也不出声,神色即刻一变,漫不经心立时褪去,眸光一冷威严顿现: “真是好大的胆子!当着本王的面,居然敢调戏本王的人!”随即语气放软,“阿策,别生气。我这就去找他出来给你出气。”看身边的人依旧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凑到他耳边说,“就说人多不安全嘛,这样策你可更要离我更近些才好。”理所当然又伸手把他抱紧。
看他在一旁自唱自搭,把事情推了个十成十,白袍青年不由绷了绷,到底还是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二人,正是外出凑热闹看灯会的中州王庞统与公孙公子公孙策。说是看灯会,主角理应是五彩宫灯。然而我们文采风流天下第一的公孙公子,却显然不单是冲着看灯来的。
这世上凡是自认聪明不凡人物的通病,就是只要有展示才华的机会,必要争出个你高我低孰雌孰雄来。本着“有才不露是浪费”的原则,这二人一路晃晃看看,到底是奔着灯会的重头戏——灯谜大会而去。
但是刚才给庞统那么一闹,公孙策心里多少很有些小性儿,又不好在大街上公然发作,当下心念一转,道:“尝闻王爷文韬武略皆是出众,行军布阵自不必说,文采风流亦是高人一筹,远非不通文墨的寻常将军可比。“
庞统听了只是眉峰一挑,看着情人似笑非笑。
“听说今年灯谜大会头奖的宫灯,乃天下第一的灯匠呕心沥血耗费半年时光方才制成,必定不凡。料想此等宫灯挂在你中州王府,断不会辱没了王爷的朱门玉户。“
“好。“庞统也不多言,一口应承。
“这么说王爷是志在必得?既如此,不如我们赌个彩头。“公孙公子当即打蛇随棍上。
“彩头?“心知他这是有备而来,定是尚为先前之事气恼,便问:“你要什么彩头?”
“王爷若是输了,”公孙公子侧头灿然一笑,一字一顿:“这个月就要委屈王爷下、榻、书、房了。”
“哦?这么严重?看来本王是无论如何要全力以赴了。但不知——”庞统唇边绽出一抹笑意,“若是本王把灯取回去了呢?”随即直接低头在公孙策耳边低语几句,后道:“人称天下第一的公孙公子可敢与本王赌上这一赌?”
公孙策一听他开出的条件,当下便要回绝,又明明白白看着庞统眼中不掩的挑衅和张狂,心中那股气憋得他不行,狠狠一跺脚,“赌了!”
2.
既已说定,二人便直奔灯谜大会所在而去。过了一个转角,只觉相较别处,此地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街道两边各挂一列一式一样的宫灯,随风摇曳,煞是好看。道路正中置一处高台。此时天色不早,台上早有裁审坐定,只待灯谜大会开始。
又一盏茶功夫,只见一垂髫小童手执小鼓,“咚咚”几声,顿时台下为之一静。座正中那位五十岁上下、一派斯文的老者慢慢站起,微笑道:“各位,又值上元佳节,我们按照惯例举办此次灯谜大会,意在大家同乐。”说话间有一少女持玉盘上前,盘内的东西被厚厚的黑缎盖了个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物件。
“各位请看,”老者说着伸手揭开黑缎。霎时间华光乍现,耀人眼目,只闻台下阵阵惊呼。原来盘中乃一八角琉璃宫灯。灯身上下颜色分为三段:最上为赤红,烈烈如焰;中段碧绿,湛湛春水;下端苍蓝,八月苍穹。更难得的是三段颜色并不生硬相接,而是巧妙渐变,似彩墨晕开互相交融,整盏宫灯浑然天成。八角饰以水晶珠串,风过处带起阵阵细碎的声响。待众人再细细看去,更惊觉灯内大放光华的哪是什么灯油烛火,而是真真一颗指盖大小的明珠!此等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然让台下众人死死盯住,心生艳慕。
“如各位所见,此灯乃当世第一灯匠呕心沥血而成。今晚在此,静待才高者得之。待字谜出,众位尽可将答案各自记在纸上,赛终由裁审统计,答对多者为胜,也请在场诸位一起做个见证。如果众位无甚异议,我们这就开始吧。”
“恩,原来如此。此灯虽称不上举世无双,但也却是难得一见。既是公子想要,本王自当取之。”庞统如此淡淡道。
“不见得吧?想我朝人才济济,才高八斗者比比皆是。有道是术业有专攻,劝王爷莫看轻了文人。”这自是来自庞统身边的公孙策。
说话间,灯谜大会已正式开始。两红衣美婢拉开一幅卷轴,上书:“为数虽少,却在百万之上。“当下众人一阵动笔,庞策二人自不待言。
那二女退去,又见新幅是“上下不分“。二人又是”唰唰“几笔。公孙策写罢抬头,见那厢也收了笔,冷哼一声:“这有何难!不过是些开胃小菜,且看下面的!”庞统闻言只是递了个“兵来将挡,能奈我何”的眼神。
灯谜果然越来越难。刚开始几乎人人动笔,慢慢地,人数减至一半、小半,早有些放弃的三五扎堆低声讨论。到了现在,大会已近尾声,几乎人人都安静等着,看最后谁能拔得头筹。
终于到了最后一条:“水映横山落残红“。待此谜一出,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一旁早有数个小童手持竹篮四处收集答案。
庞统思忖一下,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后将之递出,转头正对上公孙公子好整以暇的眼神,那其中“天下第一舍我其谁”、“这么简单简直是侮辱本公子的智慧“的傲气让他顿起怜爱。抬手去抚那人肩背上整整齐齐垂下的乌发,默默不言的纵容着这份可爱的天真。这个如琉璃一般纯净的人,也如那灯一般有诸多颜色,然心中亦似那明珠流彩,光亮一片,不带一丝阴霾。他始终坚持的认为,凭着自己的智慧和才学,总能试扫人间不平,让冤屈得以昭雪,让人心得以涤澄。不是不曾窥见过朝堂朝云暮雨,人心难测;亦历过沙场血雨腥风,生死一线,可他始终相信人性的光明与真诚,相信人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这份执着的近乎盲信的善念,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将他紧紧网罗其中,却终不悔。
忽然感觉庞统收敛调笑之意,一片沉静温柔,公孙策抬眼略带迷惑,却笔直的看进他的眸子。眸光中既是对情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又诉说着他不带阴影的清澄内心。那毫不矫情的率直,每每让庞统觉得惊心动魄。除你之外,再无他人。庞统心中再泛一缕柔情,伸手将他拉近,用自己的掌去温暖情人冬夜执笔后冰凉的双手,一边道:“怎么?且安心稍待。。。”
正说着,先前那老者又至台正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台下谈笑之声渐消,齐齐向台上望去。
“咳——适才众裁审同老夫一道评判,有三位公子皆是将谜题全部答出。然其中一位仅是作答,另两位却各自以谜解谜,甚为风雅。依老朽之意,恐怕只能让亦全部答出的张公子抱憾了。“说着他向台下揖了一揖,登时台下有人还礼,道技高一筹理所应当。
老者致过歉意,接着说:“然而这两位公子,虽皆是以谜解谜,却不尽相同,我等实在难做裁定。然,灯只有一盏,还要请在场诸位帮老朽等人拿个主意。”说罢,他拿出两张纸,分别一一对照念了出来。
“这第一条嘛,‘为数虽少,却在百万之上’。一人作‘生死之交’解,一人作‘春雨连绵妻独宿’解。”闻言台下一阵哄笑。公孙策亦向旁撇撇嘴道:“恁得轻浮!”庞统只一哂,抛了一个“公子知本王甚深”的欣慰眼神。
“这‘上下不分’嘛,一答‘不上不下,上上下下’,一答‘上下一体’。……”
老者每念一条,即引来一阵议论不止。论及工丽巧思孰优孰劣,甚至有年轻些的文人学子争执起来。
“公孙公子独占天下八斗之才,自当高下立分,竞劳众位议论良久。看来公孙公子先前的‘人才济济’姑且不提,这‘慧眼识才’者也是不多啊。正所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可叹啊可叹……”听及身边议论纷纷,庞统故作嘘唏,然后言语稍顿,复又一笑不再多言。
原来公孙策听他嘲讽,加之先前一番良苦用心恐要落空,不觉又急又气,当下一脚狠狠踩了下去。见他无甚反应,随即想到以自己的力道当然对他而言是不痛不痒,便又将吃奶的劲都使出,高抬起脚又是反复几下。
庞统知他恼着自己,不忍令他一脚落空,也就大方的随他去踩,一边心道他这副气急败坏霍霍磨牙的表情最是可爱。
公孙策自在那边踩了几下,见他始终不动声色由着自己,也知他这是让自己出气,倒不好继续发作,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也收了脚。
再说众人议来议去,只觉两人心思皆巧,亦拿不定主意。犹豫间忽一人说道:“不知这是哪两位才子,可否让大家一见?”这话提醒了众人,皆点头称是。那老者也道:“正是正是。不知公孙公子与庞公子可否赏脸上台一见?”
公孙策闻言一怔。本来他生性是极爱出风头的,若换作平时定不推脱。只是此刻心中着实不愿与庞统一道露面,也许是心中有鬼,总觉得会被旁人看出二人关系暧昧。庞统那边知情人定有几分不愿,于是直接拖了他就走。左右见二人一阵拉拉扯扯,便知其身份,皆自觉让出一条通道,让他们过去。
“去嘛去嘛,兄台大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是我…”众人看出公孙策不情不愿,便在一旁推波助澜。如此这般,公孙公子终是万般不愿的抛了头露了脸。
“他们是一起的!既是相识,又难分高下,不如二人共有此灯岂不解了难?”人群中有人嚷嚷,登时附和一片。老者闻言回头与余下众人商量几句,问道:“我等皆以为此法甚好,不知两位公子可愿共赏此灯?”
“愿!”
“不愿!”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台下一片哄笑。公孙策跺跺脚,又清楚道:“凭什么我要和他共有此灯?!”
庞统还未开口,自有好事之徒接口:“这位公子,你二人既联袂而来,必是相熟,又皆有大才。莫非高山流水之意,尚不如一盏小小宫灯么?”
庞统闻言大笑,抚掌道:“此言甚是!”复又兀自低眉,一派叹息神色,“只恐庞某是空有落花意,不解流水情。”
被他们这么一唱一搭,可怜那才高八斗的公孙公子,也被这么生生僵在了台上,脸上红红白白,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了。
老者见状又问:“两位公子可愿共赏此灯?”
“庞某愿意。”
“我…愿意…”公孙策只得咕哝一句,含含糊糊应了,已全然不记得所谓彩头,也没了一较短长的兴致,只求速速离开,图个清静。
“既如此,此灯就如老夫做主,归庞公子、公孙公子两位共有。恭喜啊!“
3.
公孙策着实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应的怎么离开的。等他回过神来,人已坐在中州王府常住的厢房软榻之上,桌上各色茶点样式缤纷,旁边还温着一小壶酒。窗户只半掩着,隐隐约约能看见檐下挂着的正是那盏赢回来的宫灯。而庞统,正斜倚在他对面,隔着矮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公子可是回神了?”闻言,公孙策硬生生打了个激灵,往后缩了缩。这原因么,除了那个他自己许下的彩头还能是什么?此时庞统忽然动了动。公孙策当下以为他要凑过来,马上弹簧一样跳起来道:“你说话不算数!你又没赢!”
谁知道庞统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懒懒的换了个姿势,端起桌上的酒壶为两人斟上。他没料到公孙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倒酒的手顿了顿,无奈道:“本王又不打算拿你下酒吃,你紧张什么?”
听出他言语间的些许不悦,公孙公子也知道刚才自己反应大了,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两声复又坐下。刚坐定,又想起什么,说:“不过今晚这赌,可不算你赢。”
“哦?怎么说?”对面庞统听了还是淡淡地。公孙策却是知道,他越是云淡风轻的,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是有几分在意了。但是想想赌约,公孙公子银牙一咬,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既理直自当气壮,怎么也得和他论个清楚。“恩,那个。。。明明说好了你若拔得头筹才算赢,可是现在这灯是我们共有,就是说你我不分高下。你既没有高过我去,当然不算是赢!”
“哦。”庞统这次只应了声,意思我听到了,多一个字都不给。公孙策知道他确实是气了,想想看也觉得自己不大公平。我公孙公子当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他看着庞统自顾自喝酒,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不过既然如此,也不能算是你输。。。”后面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
“所以。。。你还是在这。。。住吧。。。”公孙策说得吞吞吐吐。自己说出这话,好像自荐枕席一般,让他红了脸皮。
“这么说,本王还得谢谢公子大度了。”庞统那边又是一饮而尽,终于抬眼,“公孙公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谁说?!”
“怎么不是!难道还是本王记错不成?当时公孙公子亲口说出的话,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怎么说的!我当时说的不就是。。。”说着说着,公孙策自己声音低了下去。
“不就是‘料想此等宫灯挂在你中州王府,断不会辱没了王爷的朱门玉户’。公子可记得本王是怎么答得?本王说‘既是公子喜欢,自当取之’。对也不对?“
“。。。“公孙策一时语塞,心中暗恨自己当时怎么不说的明白点,结果让庞统这厮钻了空子。
“现在呢?灯取回来了,并且是真真正正判给本王一份,本王又亲自一路拿着回来的。公子怎么说?”其实最初那个赌约不过是庞统喜看情人脸皮薄却又被逗弄得抓狂的别扭模样,这才顺口一说,心中本不甚在意。毕竟人在自己身边,天长日久,想怎么逗还不有的是机会。但看公孙策那副急于推得一干二净的样子,心中真的恼怒起来,道他对自己就这么不放在心上。于是闷头喝酒,再不想多说。
公孙策刚才也是今晚被逗得很了,一肚子气不顺,加上那彩头着实让他有些说不出口,这才和庞统闹得不甚愉快。他看着那厢犹自一杯又一杯,眼看一壶酒被他喝个精光。念起他平时大事小事,总是顺着让着自己,极少和自己生气。这次也定不是为自己忤逆,而是有些觉得不被重视吧。又想及他长年征战,身上大小伤痕无数,这次回来左肩上又添新伤,其实这几日也还不算大好。公孙策心中便是一软,也罢,自己想些什么那人何尝不是清清楚楚。以现在两人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虽然他们在一起经年,自己却总是脸皮薄。可是他既然想听,便是心中多少尚有几分在意,不然当时也不会脱口而出讨这个彩头,就说与他听又何妨?反正,出得他口,只入得他耳,再没有旁人。
想罢,公孙策抖了抖衣衫,磨磨蹭蹭站起来挨到庞统身旁坐下,伸手从后面把他抱住,将脸贴在那坚实宽阔的后背上,低低地说:“你别生气。。。你也知道的,我、我说不出口。。。“
庞统在被他抱住的那一瞬心中就是一软,暗道算了,你心中如何想我也不是不知道。还没待他开口,耳边那声音又低了几分,堪堪让他听见:“我、我,公孙策。。。此生。。。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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