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49 影卫


【西京,姬族分舵】
    韩枫弓已呈满月之势,镇静道:“我已遮住你的眼睛,你的催眠不可能施展!”
    “是呵。”姬兰衣缓缓解开眼睛上的布条,“开两种六识,是要遭天谴的。”
    姬兰衣一改适才的柔弱惊慌,口气变得高傲而从容,与韩枫而言,却是其中的似曾相识让她方寸大乱。
    韩枫冷冷道:“你用的是香?什么时候种下的?”
    姬兰衣手一摊,在刀剑丛中神情自若:“解铃人,你真是武断呢。绕梁乱神,你不过有两成功夫,莫要小看天下英雄。”
    韩枫强忍着惊愕:“你才不要在这里造谣,东海里懂得这门武功,并有这份功力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我猜猜,你一定是以为,有这分功力的人,是你的妹妹韩柔。”姬兰衣微微一笑。
    韩枫的神情反而有几分轻松:“是啊,却不听说东海出了阁下这样的高人。”
    “你说得没错,东海除了韩柔,没有这样的高人了。”姬兰衣嫣然一笑,“别管我是活人死人,不掩住耳朵吗?”
    韩枫低喝一声,素手一翻,一枚金羽箭已经有了披荆斩棘之势直指向“姬兰衣”,姬兰衣猛地闪身避过,第二枚金羽箭飞出时,一个人影忽然扑过来,挡在了姬兰衣面前,但是他的速度太慢,来不及挥刀拦截,羽箭已经插在了他的胸膛。另一个人看准了姬兰衣,一剑挥出,剑气上层,剑速也够快,但是当剑身撕裂血肉的时候,却是贯穿了姬云畴的身体。
    又是幻术。“姬兰衣”从血泊外走出来,微笑道:“姐姐,五年不见,你就用这个欢迎我回来吗?”
    韩枫的美眸里噙着一份难以寻觅的痛苦,她咬牙切齿道:“你休得用死人虚张声势,韩柔的名字,不许你侮辱。”
    “姬兰衣”从容的神情骤然变得狰狞而痴狂:“是啊,韩柔的一生可以由你来摧毁,名字却不准许我来侮辱。”
    姬兰衣,不,韩柔还在兀自笑着,颤抖的手指指向韩枫:“五年前,我坐在屋子里三天,连饭都无心吃一口,我一只手缠着佛珠,一只手绣着平安云纹,我真的求不起别的,自从听说和昆仑魔门撕破脸后,我只求韩桑可以平安地回来。但是回来的东西是什么?他的骨头,他的肉,煮熟了的!我甚至记得那种味道,腐烂的,却还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香味。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块能辨认出来那是他的下颚?那块肉即时煮熟了依然还是僵着的,那口形就像在叫,阿柔,阿柔……”
    韩枫咬紧牙关,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漏出来的:“别说了,你还有完没完?”
    韩柔看了一眼韩曦,冷冷道:“阁下是韩玉生的弟子吧?东海的老人了,也记得当年那场耻辱。事情结束后,韩寻给的结果是什么?他说是侠义道和魔门达成协议,到头来却毁约撤了救兵,想借东海韩族之力灭了他一门。韩寻顺着就这么做了,韩不遇杀光了魔门,他封了所有东海人的口。出乎侠义道所料,韩族的手脚干净得异常,不损一兵一卒,顺理成章地担了侠名,弄得他们光长了东海的气势,吃了个不算亏得哑巴亏。这样一来,这件事彻底过去了,想追究的人查都没有渠道。韩枫,无怪他们说你们是父女通奸,哈,他除了要你的身子,什么都能为了你做!”
    韩枫大声道:“阿柔,你什么意思?我害死韩桑,对于我有什么好处?”
    韩柔终究还是修习幻术,身子柔弱。说了这么多,她难免气息不稳,两颊有如火烧:“但我不服。这件事情太简单了,简单到所有的程序都水到渠成,天衣无缝。而给我的,只有韩桑被分尸的结局。我伪装了我的死亡,修改了我的面容,想尽办法嫁到韩寻的对头姬族里,”她指了指中了一剑的姬云畴,“可惜时运不济,嫁给了这么一个人,虽然是贵胄,但不争气,没见地,偏偏还是个姬族的主战派,但是在他被发配到洛阳前,我如愿以偿地知道了我想要的,已经够了。”
    韩枫握着弓的手绷紧了:“你,知道的是什么?”
    韩柔看着韩枫的眼睛,惨笑道:“你想重温自己当年做了些什么吗?昆仑魔堂算是姬柳和韩寻的战场,姬柳宁可信了侠义道也想把魔堂清理干净,而韩寻却想把昆仑魔堂的精锐蚕食鲸吞至韩族麾下,虽然无数事实证明了姬柳的做法更实际,但是当时她的手段却不光明。你认为韩寻的策划后患无穷,所以当时和姬柳达成了一个协议,你要姬柳为你搞定北斗,如果到时候真的有必要和魔门开战,需要保证韩寻以及你的姐妹兄弟不涉及战斗中心,而你,要提前让魔堂内部决定和东海开战——你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但派出去和谈的人里,有一个正是你的三哥韩桑。”
    韩枫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没想过,我以为义父能够看出来我在做什么,我没想过会杀死桑哥……”
    “韩寻当然知道,但他就是要你正视你的妄为,但是之后呢?你什么都没做!”韩柔疯癫地大笑着,却已经满脸泪水,“如果当时坦白,桑哥还来得及被召回,返回韩族,你却应当受到重罚,甚至是死罪!你当然可以爱自己,但是他的死是因为你的生,你的愚蠢,让我怎么能够饶了你,饶了姬柳,饶了韩寻?”
    韩枫出了一身冷汗:“这场战争里,你都做了什么?”
    韩柔的泪水诡异地停止,她的笑变得柔美起来:“我做了不少事呢。比如,姬柳第一次刺杀是我假传了韩寻的命令。然后况族就开始查,他查出了风霜,顺理成章地把刺杀盖到了韩寻的头上。比如,况宣卓找韩寻摊牌,我捅了自己一刀,把况族的弟子叫了过去,告诉他们掌门正在苦战重伤,他们个个眼都红了,见了韩族人就拔刀,但是些人大多是风霜啊,一笔血债就又逼着况族参战。接下来的事我就没管,既然打起来了,看来本也不是想平息,我只是推了一把罢了。”
    韩枫笑得惨然:“原来,我说这场战争从起因到结局都会很无聊,只不过是不小心猜对了而已。”
    她步步生莲地走向姬云畴,所有人在惊骇之下不敢攻击她,韩柔的葇夷轻轻掠过姬云畴的脸庞,看着昔日枕边人难言的表情和流出的鲜血,她微微叹息:“只是真的好对不起你呢。折腾了这么久,一会儿韩族一会儿姬族,我只不过是在等着这个和我妹妹单独聊聊的晚上。你那个平生之志算是我为你圆了,今夜之后,姬兰衣也是个死人了。”
    韩曦功力淳厚,不受幻术影响,他冰冷道:“柔姑娘,为了你一个人的私仇,召得东海上下公怨。桑公子地下,难道可以死而瞑目,含笑九泉?他是韩族的刺客,为人也算是英雄豪杰……”
    “所以韩族宿命让他死得其所,无路可逃?”韩柔笑盈盈地看着他,转身从一个死去的刺客身上拔去一把剑,“女人其实并不在乎爱的男人有多好的身后名,她只要他可以活着,而且……爱她。对吧,枫姐?”
    韩枫的眉头紧紧锁起来,嘴边想嗤笑一下,但是却没有力量。
    韩柔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剑,忽然手一翻,插入了姬云畴的心脏里。
    那个刺了姬云畴一剑的韩族弟子惊愕了一下,便是这么一个错愕,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不能动弹,姬兰衣借力过多,柔弱得几乎要昏倒,但是在昏阙在他身上前,精准地把手里的剑贯入他的腹中。
    素来沉着从容的韩枫一脸木然,韩曦冷笑一声,一刀砍向失力的韩柔,但是刀锋却在一半的时候被截住。
    截住他的兵刃是一根七情鞭。
    东海的鞭术袭传丰富几百年,会用七情鞭的人却不是很多,韩曦曾经和一个使这门兵刃的人交手过,那个人的功力不高,也就是一百招,那人就败了阵。而这个人,正是那个人,此时的功力似乎在他之上,却是他的出现让韩曦惊讶。
    那是一个平凡的青年人,他悄无声息地从巷尾而来。他长着一张普通的脸,穿着一身普通的玄色夜行行头,手里拿着的七情鞭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他出手的速度和力度,以及他的身份,让任何一个人都会猝不及防。
    韩曦身为“风”的六龙头,此时也是败退到一边。
    韩枫看着青年人,握着弓的手绷紧了几分:“韩濯,为何是你?”
    韩濯,安静细心,体贴宽容的韩濯。就是他的成功脱离,也是韩枫暗中的帮忙。
    他不去看她,埋头于苦战之中。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韩柔倚着墙站起身来,轻笑道:“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呢?如果霜姐当年也可以决绝一点跟着离开,现在战斗都可以结束了……啊,我弄错了,霜姐怎么会去为人报仇呢?她连武功都不想用呢。”
    韩枫咬牙切齿道:“韩柔,我当年帮他逃出去,是想让他脱离!你这么对他,你开心吗?”
    “没办法。”韩柔道,“我需要有人为我拿刀。”
    “原来那个时候你们两个都商议好了,他逃,你死,你们两个从此消失,好开始复仇?”韩枫颤抖道。
    韩柔笑而不语。
    韩枫对韩曦道:“你走吧。”
    韩曦错愕道:“枫姑娘?”
    韩枫道:“韩族再有人胡闹,掌门就完蛋了。今天的东西,你记住了,到时候论起谁开的战,把今天的东西上告北斗。”
    韩曦冷冷道:“你会死在这两个人手里的,为什么就不想一想自己?”
    韩枫方要发作,忽然嫣然一笑:“韩曦,三年了,你从来没叫过我枫姐。”
    韩曦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你既然知道一切,便也该知道,我不会走。”
    他忽然从地上擒了另一把刀,身形如豹,飞速斩向了韩柔。
    一千个日夜里,他亲吻她的影子,将她奉为最后的底线和最高的准则,却只能看着这个看似世故成熟的女子,一遍遍稚拙而无果地和她的父亲在情场上斗智斗勇,屡战屡败。但是她总是那个骄傲而自信的韩枫,她不让人看见自己的失态,自己的软弱,便是这些年自己作为她的影卫亲信,也始终勘不破她光彩芬芳的壁垒后的脆弱的本心。
    韩濯大惊,一手推开韩柔,一鞭格住韩曦的一刺,半边身子还是中了一刀。但是韩曦双眼血红,举刀再刺向韩柔,韩濯保护爱人心切,每一招都多少失了分寸。但是韩曦对于韩枫的关怀不比韩濯少上半分,每刀都拼上了全力,这样,他的武功便是差上一筹,也斗得旗鼓相当。
    韩柔冷眼看着两个相争的男人,信步走向了韩枫。
    韩曦大喝道:“枫姑娘,你不欠她的,杀了她啊。”
    韩枫手里箭已在弦上,面对手无寸铁的韩柔,却节节后退。韩桑的死,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地羞愧,这份羞愧不仅这一次,好像是积压了平生所有对于良知的欠缺。那种压抑让她几乎想要割掉自己策划了一切头颅,割掉那妙语连珠的舌头,砍掉用朱笔勾勒了无数名字的手——韩枫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本性是善良的,但就是魔鬼也不能忍受亲手把自己兄弟送入地狱的痛苦。她不知,谁会是她自作聪明的下一个牺牲者?韩霜?韩曦?韩寻?还是自己?
    韩枫的箭没有射出去。
    那是她的妹妹啊。在所有她尚存的感情里,除了那份愚蠢的爱外,这个早夭的女子是她最大的忏悔。
    弓尚且满月,忽然,韩枫的后颈上感到一阵冰凉。她强忍着惊愕,缓缓地拔下来,针头幽蓝,应当是用竹筒吹来的。
    韩枫在倒下之前回首看到了两个从她身后走来的男子,有点眼熟,似乎是城门的那两个人?
    韩枫摊倒在地上,她一生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但是相比这个时候她觉得只是以往太矫情而已。她的两条腿就好像棉花,或者,连棉花的感觉都没有。她一生防备的暗算不尽其数,但是没想到一次失败就可以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韩枫发现并不是她的控制欲强,而是谋士的战争和将军的战争是不一样的。谋士每一颗丢弃的棋子都是在意料之下的抛弃,每一个要保护的棋子都需要在至关重要里尽其用,每一筹的运数都要盘算清楚。谋略没有随机应变一说,所有没有意料到的变化都是谋略的彻底失败。
    韩桑曾经就是那个变化。作为谋士,她就这么从间接到直接地付出了代价。
    来不及射出的箭和弓落在地上。她匍匐在韩柔的脚下,韩柔的眼睛里有着怜悯和嘲弄。韩枫咬着牙,无力的双手地扣在大地上,那是万物的所生,也是万物的所终,如此接近的一刻,人们才会发现往昔所有荒唐。韩枫苦笑着摇了摇头。
    韩曦看到了这边的事情,怒吼一声,刀气顿时暴涨,韩濯低声道:“你疯了。”话音未落,他鞭子便从链节处被一刀斩断。舍身的决意一出,成效总是比想像中要快。韩濯连忙从腰间抽出刀来,迎接韩曦猛烈却不稳定的攻击。
    韩柔微微叹息,从袖间拿出一根笛子,柔柔的音韵从笛子里传出来。韩曦用舍身攻击,内力都高度集中在手上,绕是他修为不浅,也无法估计听觉上的错乱,韩柔的幻术随着笛音渗入,他手上的速度慢了一些。
    韩枫嘶声道:“阿柔,和他无关,饶了他,求求你,杀了我,饶了他……”
    东海解铃人,居然有为了别人而哀求的一天。
    韩柔皱了皱眉:“别扫兴,好玩的东西还没开始呢。”她给常三麻子一个眼色,常三麻子无奈地捡起地上的弓,对准了韩曦,一箭射了过去,结果很正常地射歪了。
    韩柔怒道:“你没学过武功啊。”
    常三讪讪道:“小的,小的没学过射箭。”
    韩柔给用暗器的赵鱼一个手势,让他上。赵鱼深吸了一口气,箭就要射过去,韩枫忽然拼尽上身所有的力量去抱住赵鱼:“求你别这样。我放你一马,你不能用这个来报复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韩柔冰冷的目光一扫,赵鱼眼里那一分动容还是被恐惧淹没了过去。他的武功还是颇为可取,一箭射过去,直直地钉在韩曦的肩上。韩曦猛然抬头,声音仿佛困兽一般痴狂:“枫姑娘……为什么……”
    韩枫一惊,大声道:“阿柔,你在做什么!”
    你用幻术,原来是让他以为射箭的人是我!
    但是韩曦并没有撤出战局,他一把将箭从肩头分了出去,挥刀而上。血花迸溅出来,韩枫几乎要把牙齿咬碎。韩柔的手势一挥,赵鱼皱了皱眉,一弦三弩射了出去,一箭将韩曦的手臂擦得鲜血淋漓,一箭钉入了他的肋骨,一箭擦伤了他的腰腹,这一箭如果中了,肠子绝对会流上一地。
    韩曦一回首,绝望地发现,依然是那个白衣如雪,笑声如铃铛的女子。那是世上最美好的白,她不是韩寻可笑的点缀,不是用心险恶自食恶果的女谋士。当他在别的女人身上驰骋的时候,他不敢去将身下的人想成是她;当他受她的命去杀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既使满手血污也霍然变得十分神圣。那个白色是……他浑浑噩噩的半生里唯一的挚爱。
    对于韩枫对他比暧昧少一点的态度,其实他早就没有任何疑惑和幻想。韩枫是一个乐于和各种人交际周旋的人,长时间以来,自然有一种风流而从容的气质。但是韩曦还算清醒地发现这种态度在对他上还是多上那么一点点,或许只是怕他背叛而已。其实韩枫在多此一举。曾有人暗暗想陷韩枫于不利,他旁敲侧击地对作为东海解铃人第一影卫的他说,像韩枫这种女人,他对你的需要只是一种虚荣,却占据了你的整个清明和人生。
    韩曦为韩枫杀了他,把尸体埋在了一株枯柳下面。
    好像在不是很久前的那一天,从他在百花从中见到她雪白的衣袂被风卷起,他便把他的心埋藏在海棠花的根下。
    没有她的那份未有归期的默许,他穷尽此生也不会把它挖出。
    韩曦浑身的力量终于在这一瞬泄了个干净。他双臂忽然从身后紧紧地箍住这个韩濯,韩濯能感到韩曦的手臂力量在减弱,一口气在消散。韩濯大口喘息着,一时的恻隐让他居然放弃了挣扎出去。
    “韩曦,韩曦……你,放开他吧……放开他吧……”
    韩枫颤抖的唇里滑出了那个影卫的名字。她曾经不这么叫他,总是说,喂,你,戏称他“大个儿”,这样让她显得十足的亲切。她曾经以为不需要做到郑重尊敬。
    于是,她用最惨痛的代价,证明了在这个混乱危险的人间,尚存这么一个愿意为她走向死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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