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50 落定


【东京韩族地宫】
    和韩不遇交手的时候况宣卓觉得自己的狠话说早了。
    太早了。韩不遇在那天西京相逢的时候简直是没出半分的力气。当这样海啸般的剑罡真的撕裂他着他的布阵时,况宣卓生出的,竟是那种硬着头皮上去的感受。
    韩不遇的剑法叫做“藏水”,应当是东海最正宗的一套剑术。
    东海的祖师之一“剑尊”韩诀,究竟其一生所学最后创下了两个最极端的剑术体系,后世把它称为“山海剑脉”,集“海”之大成便是那一套藏水之剑。大多东海弟子从这套剑术入门,而一生只钻研了这一套剑法的韩不遇,得以登峰造极。韩不遇的老师是微生夫人,东海分家后第一个北斗“天枢”,半个百年里东海唯一的女性东海第一高手,也是“天外天”无夜天子的老师,因为误杀了姬族掌门而被终生□□。因为韩寻也曾在微生夫人门下学习,所以从这个角度上两个人才勉强算是师兄弟。
    交起手来,况宣卓终于明白修远堂门前那八个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何物。但当年他可没太在意,况宣卓从小就是好学生,又愿意逆水行舟,从不知退为何物。
    这样的情况同样适用于韩不遇。所以必须有一个人需要承担这样一场绝对的失败。
    当年的况宣卓不小心赢了,他就错过了这个体验人生的二十年努力全然变成空白的机会。空白,是的,空白。也许对于况宣卓来说,之前的二十年一直有韩寻的照应,有家族的支撑,朋友和对手的敬重。但是韩不遇不同,当年那个少年周身只挂着一个“微生夫人关门弟子”的招牌,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剑和他的赢,当他穿着白衣配着微生夫人的黑剑走向战场的时候,就决定了他是成为万众瞩目的东海这一代的翘楚,还是无地自容的丧家之犬。
    韩不遇并不是败于第一之争。他在第一轮遇见了况宣卓,然后输了。即使所有人都在说那一战是百年不遇的精彩,但是韩不遇二十年的人生戛然而止于这样的一战上面。即使追随了韩寻之后,韩不遇甚至拿到了比历代东海第一高手更加卓绝的成绩,但是他还是想要篡改当年那个执念。
    没有人知道当别人独自摔倒在地一地的泥里时,他要爬起来,需要多少勇气。在众人的唾弃里把自己洗干洗净,又是一段怎样的难言。
    而在韩族总舵,韩岐杉已经被况琼震撼到不能自己。这位况族的女英雄已经不需要什么计谋和策略了,但靠着白马银枪就冲进了韩族总舵。银枪在她手中,而“白马”就是韩岐杉本人。
    韩岐杉真的没想到仅凭一句“拦路者死”就可以让韩族的两个门将果断装死。首先他还以为是组织内部有埋伏,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况琼公主使其免于毙命于冲锋陷阵。后来发现风霜离岗韩不遇被支开的东京总舵简直就是空门大开。韩岐杉位列“风”的高层,也得知了些许与朝廷协商阻塞,禁军调配失败的消息。但是想到组织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韩族东京总舵,韩岐杉到底还是有些心寒。
    我们所做的一切,死的人,流的血,献出的忠诚,只是肉食者的消遣?
    不过半个时辰,待到况族包围了整个韩族总舵的时候,韩岐杉终于看清了整个过程中不投降,却也不抵抗地端坐在掌门之位的人。起初的他尚且有一点期待是韩寻坐在那里,尽管这个男人欺瞒过属下,流放过他韩岐杉,但是这个东海梦魇,也曾是韩族的一道曙光。
    “二常席。”韩岐杉以属下之礼拜会座上之人。二常席韩介泷是东海芝兰阁天子韩凌霄的父亲,韩凌霄其人在东京韩族子弟眼里一直是姬柳的走狗,但乃父却因立场不同和凌霄天子息交绝游。
    “降了?”韩介泷微微抬了抬眼皮。
    韩岐杉面色微红:“晚辈触怒寻掌门,幸得宣卓掌门晓之以理。”
    “况宣卓?晓之以理?”韩介泷笑得胡子根根都在颤抖,“真是后生可畏,这些年不见那个小子,满脑子里记得还是他被前一任芝兰阁天子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韩岐杉不好搭话了,有韩介泷这么老的资历的人,眼里的高手巨头,也不过是寻常的小孩子。
    “况琼姑娘?”韩介泷目光炯炯转向况琼,“老夫尚且在猜你这么心急就杀进来,所为何事。如果你要说一段切口,那就不必回答了。”
    “韩不遇在哪里?”况琼斩钉截铁。
    “小丫头没大没小,韩不遇辈分长你两代,不懂尊称前辈么?”韩介泷冰冷道,“至于他在那里,你岂能不知道,但你可敢现在进去?百年来况族可是出了名的规矩折中,尚且不闻谁家弟子能在这样的场合上作弊。现下韩族东京总舵无人把守,是我韩族上下信任况族掌门的风度操行。既然伤亡无益,不如让成败在此一举。”
    “前辈既然无心恋战,不如顺应大势。”韩岐杉正色道,“寻掌门不顾韩族大局安危,意气用事孤身犯险,副掌门一职迟迟不立,实在是不尽一派掌门的职责。洛阳残党歼灭上迟迟不传来,枫姑娘现下生死未卜,忠心……不定。霜姑娘此时应当为姬云朔所阻,恐难成事。韩族……谋逆怕是已然陷落,望世伯化干戈为玉帛,皈依大道。”
    韩介泷瞪了一眼韩岐杉,冷笑道:“整个‘昭’字家系到了你这代就出了你一个用刀高手,倒是被一群一族人练成了一个说客,你还配叫老夫世伯?哼。”
    韩介泷在韩族绰号“虎目”,其挚友姬无夜曾经戏称刑天的头被砍了,眼睛却安在了这位韩族二常席的脸上。韩岐杉当然不是什么好说客,这番话是他反复思量酝酿了一路的东西,被韩介泷这么硬生生地骂了回来,他雪白的衣衫映得他憋红了的面孔更加尴尬。
    “原来,你还是东海贵胄啊?”况琼手下的一个况族小卒悄悄捅了捅韩岐杉。白衣刀客强笑地点了点头:“兄弟你的措辞,当真是取笑了。”几人恍然大悟议论纷纷,幸而除了韩介泷此处未有“昭”字家系的子嗣,不然韩岐杉恨不得横死在总舵大殿上。
    “你这老头同我们谈什么伤亡无益风度操行!”况琼手下一个弟子义愤填膺,“你们韩族人曾经设计围攻刺杀宣卓掌门未遂,杀伤况族弟子不尽其数,现下便是投降了,那些旧账我们难道就不挨个清算了?装什么高风亮节!”
    “放肆!”韩介泷的护卫大喝道,“在下东海韩秉渊,我便是“风”的人,不怕说的是,当时酥兰镇上,在下也是参战之人,宣卓掌门窥探韩族内务在先,他原本是来此地向我韩族赔礼,而他放弃谈判在先,你们况族无故围攻也在先,东海现在上下大乱,在我眼里反而是你们况族做出来的好事。”
    话音未落,满堂的人纷纷亮出白刃,气氛剑拔弩张。高座上的韩介泷揉了揉双眼,沉声道:“多说无益。这一战有蓄意,也有误会,现下看来,还有小人从中作梗。但是我不负责这些,停不停战,论不论处,是韩寻和北斗的事。”
    况琼嘴角牵动了一下,装作淡然道:“听前辈的,我们……愿意等。”
    【西京,姬族分舵】
    韩枫看明白了,韩柔不见得非要杀了她,那太便宜了。她就是要她经历绝望:谋划再次失败,被不屑杀死的人暗算,挂念着自己的人近在咫尺地为自己战死,深爱的人在不远的地方走向万劫不复,却够不到。
    韩枫忽然抄起藏在袖里的一把匕首,死死地地钉向韩柔的双脚,她出手出奇的快,铃铛顺着勒住了韩柔的双脚,韩柔猝不及防,双脚脚筋就这么被挑断。赵鱼那边连忙搀住了韩柔,这边常三麻子架住了韩枫还能活动的双手。
    韩柔两只脚不能站立,她轻轻地跪坐在韩枫面前。不同于她平日的处变不惊,从容风流。东海解铃人的神情流露出一种坦然和平静。韩柔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她用五年,龙潭虎穴,忍辱负重,担惊受怕,可不是要给韩枫一个大彻大悟的觉受。韩枫平静道:“阿柔,你不应该这么残忍。我没有逃,已经说明我要面对。”
    这个语气让韩柔心惊,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如此绝境,为什么她还可以如此从容地命令着?
    “你应该求我让你活下去。”韩柔冷然道,“东海有很多东西还要一个知情人的全盘解释。”
    韩枫苦笑道:“邙山上会死一个人。”韩柔冷哼一声,韩枫道:“如果是姬柳死,这些东西不光没有用,而且接下来的东西你们插手,就是自取灭亡。如果韩寻死了,哈哈,他都死了,东海其他人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韩柔皱了皱眉:“接着讲。”
    韩枫淡淡道:“但是有人会查我们的尸体。东海会幻蜃的人少,但是懂得怎么中了幻蜃,中了什么幻蜃的人却多。何况四哥用的兵器那么奇巧,痕迹就会更大。”
    韩柔微笑:“我只要多处理一点尸体而已。”
    韩枫叹息:“那姬兰衣的尸体呢?好办,你杀一个女人,把她伪装成你。别忘了,阿柔,你当年之所以死亡成功,有没有想过义父是故意放过你一马?你只想到他清理魔门是为了给我抹灭痕迹,却不想除了你谁会在意那些痕迹。这回东海连同风霜死了那么多人,不管是谁活着,你以为真的就可以安静地了结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你下一步有什么目的,或许你得复仇结束了,但是人们不会这么想。你赢了我,却只能被东海追杀。阿濯为你付出良多,你想看他成为下一个韩桑?”
    韩柔银牙咬得咯咯响,道:“接着讲。”
    韩枫道:“如果这场战争姬柳赢了,我去东海做韩族的人质,后半生接受囚禁。如果韩寻赢了,我便说是我的重大错误让洛阳全军覆没。你和韩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毕竟,这里只有我一个可以开口说话的活人了。你们可以永远消失,毕竟,倘若我双腿残废,不受重用,我的一辈子也算是完了,你的报仇成功了。我放过你们,是我欠韩桑的。”
    韩柔冷笑道:“你放过我?”
    韩枫苦笑道:“是我想办法让东海放过你们,你们应该会是最干净地摆脱了韩族宿命的人。”
    韩柔看向韩濯,韩濯目光躲躲闪闪,却也是在恳求韩柔的默认。
    韩柔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惊愕。
    “我享受那个宿命!”
    韩柔把玩着韩枫刺向她的匕首,整个人如同疯癫,时而大笑不止,时而泪流满面,“五年了,它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它告诉我,我要杀了最疼爱我的姐姐,我要为那团辨不出模样的死人骨头报仇。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被一包□□毒死了,但是这个宿命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撕裂地活着,像个疯子一样的活着!”
    韩枫沉声道:“韩柔,韩桑的死绝非我的本意。如果知道今天你会将耿耿于心演变成执迷不悔,我当初不如什么都不管,让我们大家一起破落,一起灭亡!”
    韩柔的刀锋温柔地抵在韩枫的脸颊上,小心地舔舐,韩枫敌不过渗入的寒意,垂下了双眼。
    “姐姐,你有多么自以为是啊。”
    “你以为你可以控制一切对吧?我们一生的毁灭对于你来说只是一钞失败的谋略’而已吧?你认为所有的人心都是可以攻破的对吧?你以为冥冥之中会有人帮你逃出生天吧?”韩柔的刀锋指向韩枫的双眼,凄厉地大笑着,“我问你,你能,怎样打败,一个……死人!”
    她忽然手一翻,一刀捅向自己的心脏。
    韩濯大吼一声,扑向了已经血溅三尺的韩柔。韩柔倒在韩枫面前,粘血的银牙间迸出了最后的一句话:“你不是,想要,姬兰衣的,尸体么……”
    赵鱼和常三麻子也发出一声痛叫:“我们的解药啊……”
    韩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人性当然是可以攻破的,但是魔鬼是没有人性的。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挖了韩霜的墙角,猜得出姬柳的野心,算得出况宣卓下一步做什么,却赢不了韩寻,挽留不了韩柔。人间总有些人为了疯狂的目的而放弃了自己的人性。而她,只是个恶人,柔弱的凡人,比起那样的魔鬼,她差得太多了。
    韩濯失魂落魄地把韩柔捧在怀里,阖上了她痴狂的双眼。他的口中不停地低语着,而近如韩枫,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的一生太沉默了,他为了她付出了一切,但是两个人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安静地剖白自己的内心。他就这么看着他她一步步走向毁灭,以为只要自己在,永远可以拉她回来。
    直到一切都太迟。
    赵常两人绝望地走向他:“韩公子,韩大侠,你你你要节哀啊,冤有头债有主,求大侠把解药给我们,饶了我们吧。”
    韩濯喃喃道:“你们的毒都在血液里,已经流经全身了。”
    赵常两人脸色灰白:“可是兰衣姑娘答应过我们事成之后就放过我们……”
    韩濯抱着韩柔站起身来,忽然右手一提,一刀就刨开了赵鱼的胸膛,这一刀的速度和力道,以及其中的狠辣,让韩枫心惊,便是韩霜,怕是也没有这样的程度。常三麻子大惊失色,一路剑花挽了过来,撒腿就要跑,但是韩濯拎起了地上的一支长箭,毫无阻拦地迫近,直直地钉在了常三的咽喉上,直到箭尾都没入了血肉。
    韩濯神态极为认真:“血流光了,毒就没了啊。”
    韩枫闭上了双眼,任何狡辩和计谋都无法挽回死亡的定局。
    “杀了我吧。”
    她平生头一回如此地想要求死。曾经他劝过别人,人怎么可以放弃生命呢?如果命都没了,那么拿什么和那些让你讨厌的人和事大战三百回合啊。现在她不想说这些了,三百回合都不下去了,爱的人挽回不了了,恨的人阻挡不住了。如果死亡可以让一切归于平静,那就死一次试试吧。
    韩濯轻轻放下了韩柔,放下了一生最为留恋的珍宝。韩濯忽然笑了,这个笑不是疯子的笑,是那么安静祥和,但是在韩枫眼里,这个笑容比什么都可怕。湿婆在帕尔瓦蒂死后修行了一万年变得无欲无想,然而他仍在那之前留下了一支可以焚毁三界的灭世之舞。
    “韩枫。”韩濯安静地看向她,“你的承诺还在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韩濯在血泊与尸体的中央,微微一笑道:“真好,我们所有人都玩够了。”
    他放下了刀,提着刀和残损的长鞭,离开了深巷。那是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韩濯,后来世上的很多事情都借用了这个人的名字,韩枫不知道那些纷乱和这个似乎见到了大光明的男人有没有关系,但是对韩濯最后的印象,永远留在了那个从两败俱伤的战场走向万人灯火的背影上。
    韩枫从风中嗅到了冬日的寒意。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韩柔尚有余温的遗骸,就好像拥抱了自己前一部分人生里所有的疼痛,一份惭愧,一份疲惫,一份求之不得。
    正当此时,仰面倒下的韩曦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咳嗽声。韩枫整个人的神经都绷了起来,她松开了韩柔,而双腿还是没有知觉,她便用近乎麻木的双手爬向韩曦的身边,挪向她的影卫。韩曦依然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但是,他还活着。
    韩枫不假思索地将裙子撕成一条一条,按住了韩曦的要穴止血,缠住了他的伤口,又扯掉另一个死人的衣袍覆盖在韩曦的身上。韩枫将自己残存的真气小心翼翼地度给这个男人,唯恐稍一用力会拉开他致命的伤口,又怕这温暖而虚弱的真气一停,这个原本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男人会把另一只脚也踏进去。
    这是韩枫第一次给一个人治伤,第一次做一件与杀戮完全相反的事情,第一次绞尽脑汁想要一个人活下去。
    韩曦的脉象依然微弱,但是也算是平稳,此时此刻,韩枫发现在这样的一个冬天里自己已经是一额头的汗。她隔着衣物轻轻搂住了韩曦,一摸胸口居然湿哒哒的一片,不知何时她已从口中呕出大量鲜血却不自知。
    天际飘扬起了雪花,缓缓地覆盖着人间这一片的狼藉。韩枫笑了,她就这么安静地喋着血,再一点点流出泪来。
    原来我的泪水不只会为他一个人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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