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56 紧握


为数不多的珍珠已经掉了几颗,那块珊瑚石已经被磨去了棱角,几乎失去了蔷薇花的模样。
    滴水石穿的,不只有天长地久,还有刻骨相思背后的一往情深。
    “喂。我要带它走的。”他疲惫地笑了,忽然露出了一抹怅然。
    那天,你带走了除了它以外所有的东西。即使它的尖端已经将我的手臂刺得伤痕累累,它的冰冷总在提醒我你不在我身边。但把它留给我吧,即使是你拿走了这么一小会儿,我都很慌张。
    “有一个蠢孩子和我说,”我轻轻道,将那只珠花握在他的掌心。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放手。”
    他沉默良久,苦涩道:“我死了,不就算一生了么?”
    我轻轻打了他一个耳光:“这种誓言你都可以耍赖,这一巴掌你给我好好记着。我不让你活你也得活着,我不让你死你更要活着。你不让我做饭,不许我杀人,不滚得远远的,那么,这就是你的……规矩。”
    那天,秋风满卷那一地的金叶,刮开了我的面纱,深邃了你的双眼,隔着那古城的飞扬的烟尘,我们从彼此的身上,看透了今生。
    我将谪妖放在他的手边,从他的剑鞘中抽出了白夜,这一把剑好轻,好像是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我按压着心痛,挽出了一个剑花,剑锋指向张生,冰冷地开了口:“解药,最后一次,给你个机会不和我动手。”
    张生托着腮,嫣然一笑:“如果我的耳朵好使,那位傅大侠似乎宁死不吞嗟来之药。”
    “笑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长着一张三从四德的脸么?”我咬牙切齿,“他还说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你教我听他的?”
    “喂喂喂,你下手没有轻重我可领教过。”张生苦笑道,“我要是死了,傅大侠的药怎么办?”
    “你不给,就死呗。我也算想明白了。”我面无表情,“反正我活着和死了区别不大,但是让他死在你前面,太丢人了;为了让他苟延残喘,被你侮辱,太恶心了。好了,我开始数了,五。”
    张生竖起食指:“四三二一。等我一下。”他像是从腰间要掏出什么来。
    下一瞬,我下意识地一格,铁折扇蓦地摊开,已经咬在了白夜上,我为了化解其中的凌厉,后退了足有一丈之遥,眼中遮掩不住惊讶。我和张生僵持着,他的笑容一点点地狰狞起来:“呦,这么慢,洗手作羹汤磨掉了你的爪子么?”
    我没想过我们之间的武功远远不止势均力敌,而且鉴于我现在的伤势,时间越久,我就越会输。而且我们两个人都是刺客,使的招数尽是招招毙命的狠戾打发,到了最后,必然你死我活。
    “练好的刀又有什么,”我扬起头,挑衅道“练好了刀,这一生也支配做个他人的小厮。”
    张生微微一笑,道:“长舌妇人么?我们合作了挺多的,为什么我记得韩霜杀人是不说话?”
    “韩霜杀人,也不用剑啊。”
    我的力道忽然撤去,张生一扇切空,一刀钉入的肩胛,我左手一分,三枚雁翎刀叶嵌入他的胸口的重穴。我尚未察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张生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了我腰间的伤口上,我不能控制,撞在了树上,跌坐在了树下,鲜血从我的额角留下,模糊了我眼睛。
    张生拂了拂两袖,若无其事地将雁翎刀叶从胸口抽出,上面居然没有血迹,只是划透了衣衫。他看着我的狼狈,微笑道:“拿到了格杀勿论令后,我回了一趟南鄉楚冥教,杀了一个一千岁,学了一点流肌缩骨烂七八糟之类的。没告诉你,不好意思。”
    姬云朔挥戟而上,直冲张生的后心,而张生忽然微笑转身,扇面一首,正对散浪江城的锋芒:“听说东海散浪江城,可以一人破一阵,我以为我是阵?我只是刀刃。”他右手忽然一挽,指尖出现了和方才一样的金针,姬云朔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撤招,但是他身体的积伤未愈,这一动作有撕开了伤口,打出的力道全由自己承受不是闹着玩的,整个人摔除了很远。
    张生收起金针,努努嘴:“这个东西很贵,就不给你用了。”
    我整个人神志不清,但是只能凭直觉挥剑而上,竭尽全力刺向他面门,拦在了海卿面前。张生一手握住了剑刃,含着微笑在我腮上一记重拳,我转过脸来,一口血痰啐向他,他头一偏躲过去,扼住了我的脖子:“刀神姐姐,我费了这么大周章,不是来邀请一个一无是处,哭哭啼啼的蠢女人的。”
    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麻烦死了。交出解药,容你自己选一个死法。”
    时庆历二年十一月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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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生随手把韩霜扔了出去,缓缓转过身来,笑容的两边被两道剑锋抵住。他笑嘻嘻道:“小姑娘舞刀弄剑会不好嫁。”
    “少跟我废话。”韩江沁剑锋逼近了一寸,“宰了你这个畜生,我就回韩族成亲了。”
    张生手一指:“你的新郎官是那个姬云朔姬大侠?”
    韩江沁偏了偏头,指向执剑相逼的姬芙蕖:“那是她的新郎官。但是他俩成亲还得有一段时
    间……”
    “你又在啰里啰嗦什么,”姬芙蕖目不转睛,“虽然这和我东海没什么关系,但是解药交出来。”
    身后的一行人,大多身上已经或多或少有了伤口,也不知道是哪一派哪一族,但是此时此刻,都走上前,把张生围在了刀剑丛中。
    “我的霜姐啊啊啊。”韩霜耳边炸开了韩青檀的哭丧的声音,“那个千刀杀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
    韩霜支起身子,看了看自己,满脸血污,颈上有张生留下的淤青,身上衣衫凌乱,伤痕累累,长发披散,着实狼狈。
    她皱皱眉,刚要推开这个粘人的属下,却见他满手是血,脸颊上开了一道剑疤,月白色的衣衫上鲜血淋漓,半空中的手停滞了,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彼此彼此。你一个布阵的,伤成这样我也是无言以对了。”
    韩青檀狂喜地抱住了韩霜:“我就知道你没事,姓姬的说话也从来没准过。”
    韩江沁怒道:“不许欺负姐夫动不了!”
    姬族一个弟子气得七窍生烟:“而且刚才你才不这么觉得!我们都以为你死透了,一听说你霜姐出事儿了,就是诈尸了也没有你站起来的快!我告诉你,要不是明秋命大,老子当时就补你一刀。”
    而被利箭穿胸的姬明秋,正蹲在姬云朔身边:“老大,老大,老大,我就知道老天爷让我福大命大,全都是因为芙蕖。你要是死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芙蕖进洞房……”
    姬云朔揉着疼得炸开的脑袋,没好气道:“你福大命大?我看是因为要等我亲手弄死你。”
    他拨拉了一下姬明秋胸口尚未取出的箭,那只箭避开了肺叶子,避开了气管,所以姬明秋还可以支撑。但是姬云朔这么一扒拉,疼得他是嗷嗷直叫。“老大我错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两族的弟子都不由忍俊不禁,或多或少都忽略了强敌在前。
    韩霜冲姬云朔道:“属下不听话,你以前是怎么处理的?”
    姬云朔张口说话都难:“我没有什么属下,这些人都是我的兄弟。他们要是真的服从什么了,那才该好好怀疑一下。”
    “胡闹。”韩霜微微苦笑,在韩青檀的搀扶下,拄着白夜站了起来,“张生,没有什么解药吧。”
    张生微笑着点点头,韩江沁怒道:“那留你何用!”
    张生耸耸肩:“用解药干什么,我会解啊,很简单的。”他信步走向傅海卿,人尽道他也算是识时务,是要给他解毒,便让出了一条路来。韩霜犹豫良久,终究还是让开了身子。
    张生蹲下身子,忽然将傅海卿背在了身上,人也跃到了五丈之遥。“我忽然发现这个人太好用了,韩霜,养好了伤,记得来找我啊。”
    韩霜飞身扑了过去,而张生已经如履平地地掠上了一株五丈高的银杉。以他的轻功刀法,以及在场人身上的伤势,没有人追的上。
    韩霜跪地,嘶声道:“姓张的!你最好祈祷有生之年都别让我看见。”
    “你会想见到我的。”张生的微笑亘古未变。
    “喂。”身后的男人忽然虚弱到,“我这个毒,是不是在血里面。”
    张生笑嘻嘻道:“名门子弟就是聪明。这都让你猜到了。”
    他忽然觉得腰际有一点点冰冷,自己绯红的衣衫上出现了一块暗红,在他背后,鬼魅一般没有一点剑气和预兆,谪妖已经他的肝脏穿了出来,黑色的血一点一点流出来。夜剑!这个词一瞬间闪入张生的脑海,近身暗杀的巅峰剑术。那种了无生息,行踪不定的鬼魅剑气是如此的熟悉,那个两年前边塞的深夜里在刺客的包围之中,好似一个地狱的舞者一般杀戮突围的男人,曾经带来相似的恐怖。
    一瞬间,张生感觉到手脚似乎也不太好使,只见傅海卿的右臂已经鲜血淋漓,大概强握住刀锋划开了手臂,蘸了他自己的血吧,失血后即使略有麻木,依然可以靠意志刺入这一刀。虽然没有药力直接冲入体内那么强劲迅捷,但是给他的动作几息的停滞依然绰绰有余,真没料到自己被这么一个人用自己的毒以身试法。
    他的的手上握着一直银色的珊瑚珠花。在半空至高点的一瞬间,傅海卿正对着张生大惊失色的脸。
    “出点血,舒服多了。”傅海卿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个快慰的笑,“不能用白夜杀死你一次,还是有点可惜。”
    众目睽睽之下,傅海卿大吼一声,在半空中握着一丝银芒,手如刀锋,穿透了张生的心脏,绯红天青的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两个人飞速地下坠着。一个好像是要躲入地狱,另一个则是要把他送入地狱。
    不过这无所谓,反正他们要去同一个地方!
    韩霜挣扎着站起来,在傅海卿坠落的一瞬忽然扑向了他,将他从那坠地的撞击推了出去。两个人翻了数翻,最后跌落在数丈之外,他们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骨头都折断的清晰的声音,已经麻木到却感觉不到疼痛。
    张生整个人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中,两只眼睛不甘地睁大着。鲜血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出来,和他绯红的衣衫模糊成一片,好像一朵从地狱中开放,被碾碎成了一地碎片的赤红的曼陀花。他果然到死都是只做过别人的小厮,最巧妙的布局,破解了一切的居然是那个已经是活死人一样另一个小角色。
    傅海卿与韩霜倒在了雪地的两端。
    天边不断有雪花飘落下来,地上的雪花好似一层秋霜般的白砂。
    “秋凉。”傅海卿涩声道,“我把你的簪子弄丢了。”
    韩霜气喘吁吁:“你还敢说,我当时留给你,我自己都不舍得呢。赔给我!”
    “凉儿,我都说了那是我的。”傅海卿叹息。
    韩霜双眼含泪:“我就要我的簪子,谁管你这个废人说什么!”
    傅海卿苦笑道:“刚才要你把我杀了,咳咳,你去……逞强,现在你要是不伺候我……把我
    扔了,就是……谋杀亲夫。”
    他趁药性还没有侵蚀他鲜血淋漓的手臂,伸出手握住了身边女人伤痕累累的手,看向了他这一生最为无法取代的珍贵。“快……走。”他意识模糊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能抑制地失去了意识。
    韩霜腾挪着沉重的躯体,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口,轻轻阖上了双眼双眼,泪水上漂浮着点点融化这的雪花。
    但我只想只想握住你的手,能不放多久,就不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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