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秋城

57 讣告


“所以,结果是什么?”姬柳白色的狐裘在身上胡乱地披盖着,况宣卓倚靠在一堵墙上,东京一战之后已经七天,而他的身体依然没有办法恢复如常,韩枫坐在轮椅上,她似乎已经习惯。倚字家系族长,侠义道二掌事谭秋声和凤岚在一方被赐座。周围站立的人五花八门,有姬族的副掌门,姬族况族几个弟子,韩青檀和几个风霜的精锐。
    墨衣蓝眸的小罗公子坐在他们众人中央。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活着。那里虽然是断崖,但是下面的树棵棵有七八丈之高,当时山间的风速很大,只要坠落的时候不洞穿身体,大概都是可以缓冲减速的。”
    “他坠地后,如何?”
    “没摔成泥,头没摔裂,就已经算是幸存了。看见我的时候居然还可以说话,他问我,有酒么,我和他说我带了治伤药酒。他点点头,抓过我递过去的瓷瓶就喝了下去。我同他说这样很危险,眼睛也许就看不见了。他说,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应当是坠落得太久,再加之内伤积压,眼睛已经被风刺伤了。”
    “你正好出现在那里,难道是为了给他治伤?”
    “怎么可能?我只是自邙山采药夜归,仰望翠屏峰时,天上突然掉下来个掌门。我手中什么都没有,那瓶药酒是我前两天伤了手指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随身物件。而且他五脏六腑皆在坠落中受损严重,浑身经脉伤痕累累,四肢只有左手是可以活动的,他的头和脊梁保护得还算是好,所以依然没有断气。我姓罗,却不是大罗金仙,我救不了他。”
    “他是怎么死的?”
    “我们不是一直在讲这个问题么?药酒被他喝完了,我问他,他有什么遗愿,或者有什么遗言要转达。他想了一会,忽然说,他想走路。他浑身内脏受损,我担心他支撑不了,所以拒绝了这个请求。我又问除了走路呢?他说如果走不了,那么他想死在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我们是陌路人,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是我答应了,因为那是韩寻。我还有一点希望给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做一些事情。
    “然后,他就,走了?”
    “我也有些奇怪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死于内脏碎裂,那应当是体内出血,七窍外流血而死。如果死于自绝经脉,那么根据惯例,死相大多狰狞。但是他死去的时候就好像是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良久两人没有说话,再看向他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断绝了。这种死法有两种解释。其中一个是我见到韩寻的时候正值他的回光返照,所有后来正常死亡。但是以我的医术判断,并非如此。另一个解释方法我只听说过,据说海豚有一种自杀行为,它只要沉到海里再也不探出头来,便窒息而亡了。人类照理来说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呼吸的,所以说,韩掌门大概是主动放弃了活着,他的意志打败了身体的本能。你们若想知根知底,恐怕只能问问那位杀人大师在天之灵,我解释不了。”
    “韩寻在哪里?”
    “我受人之托,不烦相告。他的一些做法我也有些不齿,没必要为他遮掩。但是他的确死了。”
    “荒谬!”倚字家系的族长拍案而起,他是姬倚华的父亲,长子暴毙的实施让这个原本精神抖擞的姬族元老,白发丛生,区区几日,整个人好像老了十几岁,“老夫不知道你是谁找来的,但是扯谎也要讲些能骗人的。你告诉我一个血肉之躯从千丈悬崖坠落,没死。后来死了不是因为鲜血流尽内脏碎裂,而是……海豚死!”
    一个风霜弟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所有人立刻看向他。他向前一步,自扇了十个耳光,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海豚只是一个比方。”罗晓离不动声色,“韩掌门走得蹊跷,不是自然死亡,也不能说是自杀,我说不明白。”
    韩枫的食指轻轻扣着轮椅,沉声道:“诸位对韩族前掌门的死还有什么疑问。”
    “倚字家系”的一个年轻子弟一身缟素,冰冷道:“有,要看尸体。”他话音未落,一道银芒闪过,少年的脖子被铃线勒住,他面色通红,喘息不畅。
    韩枫凑过来,微笑道:“那么想看尸体么?嗯?看你自己的行不行?!”
    姬族弟子集体拔剑出鞘,而风霜列阵护在了韩枫身侧,最后还是韩曦将韩枫紧紧抱住,那个一直努力绷住脸庞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了出来。眼见场面乱成一团,姬柳不耐烦地示意姬云朔把三族的子弟都请了出去。
    众人走后,姬柳亲自起身向罗晓离鞠了一躬。
    姬柳缓缓道:“辛苦你了罗公子,本来不该让你去面对这些人的。”
    “我此行来也是来感谢韩霜常席和云朔副掌门等人的。”罗晓离面无表情,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短刀奉在手上,“在下是南鄉楚冥教这一代的一千岁兰斐衷,半年前方才接任。上任一千岁死于叛教五百岁楚钦玉之手,而韩霜常席和云朔掌门代圣教清理门户,为我同袍报仇雪恨,于此谢过了。”
    “楚钦玉?”姬云朔诧异道,“不老张生,居然不姓张?”
    罗晓离微笑:“他能改名,改个姓氏什么的又能算什么?”
    “阁下夜走邙山,难道是去找这位昔日的同门?”谭秋声疑道。
    “圣教通告我近日出手,取得首级回南疆复命。我在洛阳城外三年,一直对这个人明察暗访,自然不可能错过大功告成的时刻。”罗晓离正色道,“未能及时阻止他肆虐侠义道武林人士,虽说不能算是圣教的责任,但是在下在此处,以我个人的名誉向洛阳几十条人命赔罪了。若日后有对我一人的差遣,罗晓离万死不辞。”
    他将名字在兰斐衷和罗晓离之间转换,说出的几句话里滴水不漏。撇清了此事和楚冥教的关系,有愿意以自己一身对此事负责。谭秋声心中啧啧称奇,微笑道:“阁下折杀我等了。倒是有个私事不知可否相告。”
    “请讲。”罗晓离不动声色,似乎所有所谓私事都与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兰韶君,是阁下什么人。”谭秋声轻轻道。凤岚霎时脸色苍白,诧异地看着昔日的老友。
    罗晓离毫不犹豫地吐出来两个字来:“生母。”
    他向四下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姬云朔送谭秋声和凤岚离开了开会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况宣卓和她两个人。
    “已经七天了。”姬柳开口打破沉默,“韩族的西行成功了,现在他们隔断了南北之间的通路,整个北方都是韩族的领地了。这个不足以说明什么,但是韩族可以用这个来争取未来的自治的权力。”
    “也许吧。”
    “不太好办的是现在有两个人要插手了。”姬柳将两封信札递给况宣卓,“看看吧,是微生女史门下和韩琦。”
    “微生女史?她辞世十年了吧。”况宣卓淡淡道,“她的弟子除了你师父,好像刚刚死光。”
    姬柳皱眉道:“这件事情便是麻烦所在。微生女史派是谁人在支撑?微生女史主张的是还权于北斗,而这个关口如果要让北斗的权力扩大,便是东海的一场大瓜分了。韩琦这一次回来,朝廷给他委任的是枢密副使。这些年一直是他的一个传话人周维清参加北斗的大会,现在他如果回来了,韩族对那个人的狂热会迅速转向这个朝中的新贵。由此观之,这个人的权力绝对不会亚于姬无随,我不知道只算不算一件好事。”
    “有关风霜的处置呢?”
    “这件事情应当划在东海对韩族叛乱的处置上,风霜从名义来说是韩族的特别行动组,追究起来韩族上下都难逃其咎,但是姬族些元老已经联名向北斗起诉,列出了一干韩族刺客的名字,并且赌咒不处理了这些人,绝对不肯息事宁人。”
    “上面都有谁?”况宣卓皱了皱眉。
    “很多人都已经死了。”姬柳从衣襟里掏出了那张联名信,是蘸血书写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况宣卓冷笑一声:“没有韩枫,却有韩霜。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东海是用完了我况宣卓,打算扔掉?”
    “怪就怪姬倚华死了,你一个活人说出来的话,绝对没有一个人的死沉重。”
    况宣卓道:“比武输了,听天由命。我和姬倚华有旧,但是东海也不该有这种打赢了就被寻仇的规矩。这让姬倚华的尊严如何安放?他慷慨赴死只是为了拯救她一个人。”
    “你别激动。”姬柳道,“韩枫在这场战争初期策反了为数不少的风霜高层。后来又向东海上报了姬兰衣的事件。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孩手中的财富,以及这么一个人的价值,远远高于杀了她泄愤平民心。看见这个朱笔涂抹的地方了么?北斗亲手逼联名上书的众人划去了这个人的名字。而让我惊讶的是韩霜回来了,所有人给韩霜的信号都是如果韩寻失败,那么她一定要逃走。因为她是那个人打出来的一块金字招牌,韩霜不死,韩族宿命的幽灵就还在。她没有任何筹码可以赢取自己的幸免,相反,如果她死了,天下太平。”
    “今天的会上,没见到那个姑娘。”况宣卓道,“以她的地位身份,总该出席一下吧。”
    “她在接受□□。”姬柳苦笑道,“有一瞬间,我都不想看到她回来了。”
    况宣卓转身便要离去。
    “宣卓。”姬柳在她身后道,“虽说不用太着急,你现在休养生息才比较重要。但是况族的意思,还是要尽快得知,不管是上报北斗还是同我说,这很重要,劳烦你了。”
    况宣卓猛的转身,看向姬柳的时候,他牵动了伤口,不由得掩口咳嗽。
    “如果他们问我韩寻是怎么死的,你要我怎么回答?如果我来问你,你又该怎么回答我?”
    姬柳捋了捋头发:“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这些事情。”
    况宣卓仰头笑了一声,似乎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东西,他抬头看向头顶,深深吸着气,却在抑制着呼吸的声音,而胸口痛得几乎要炸裂。姬柳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把头偏开,用一头银发遮拦自己看向况宣卓的视线。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姬柳把脸深深地埋在银发里。
    傅海卿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标准来说,他是被饿醒的。但是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未能死于张蟹子的□□,从自己能坐起来的情况来看,似乎也没有变成一个植物人。相反,就身体而言,他觉得自己二十年未有这般清爽充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况宣卓倚靠在他的床头,他这一动弹,立刻干扰了况掌门的好梦。
    况宣卓想也没想,伸手就把他按倒:“没到时候,你还得继续休息。”
    “大哥,我饿……”
    “所以你要用睡觉来节省体力。”况宣卓正色道。
    傅海卿近乎绝倒,什么歪理啊。但他阖不上眼睛了,轻声问道:“你应该是……赢了吧。”
    “我最后站起来了而已。”况宣卓回答得潦草,弄得他也不能多问。
    “秋凉呢?”傅海卿干涩地开口,“她,走了么?”
    况宣卓默不作声。傅海卿也沉默,想来闵秋凉是留下了,但那有怎么样?现在天下想杀她的人,似乎不比从前要少。
    门口想起车轮滚动的声音,韩枫笑吟吟地出现在傅海卿面前,由韩曦推着她的轮椅。靠近傅海卿面前的时候,忽然一脸煞气,把粥碗重重地往案上一撂,吓了傅海卿一条:“废物!带不回来人正常,放不跑一个人都做不到!废物!”
    “你眼睛没事了?”傅海卿小心翼翼地问道。
    “哼,巴不得我瞎是吧。”韩枫气还未消,“我还真是瞎了,怎么能让你这个拖拖拉拉的废物干这件事情。”
    “你好像得谢谢他没把韩霜放跑。”况宣卓慢条斯理地搭了一腔,“不然你就是再有用,也得拿你开刀。”
    傅海卿双手骤然变得冰冷:“秋凉,一定要死么?”
    “你睡了七天,”韩枫叹息道,“不知道正常。你昏过去之后,姬云朔力排众议要放你走。但是韩霜没答应,自己回到洛阳来了。她大概想拿自己的处决来保全风霜。切,谁稀罕她的韩族良心。”
    “况大哥?”
    “把粥喝了。”况宣卓不去看他不知所措的目光,简短地下了命令。
    “我……”
    “先把粥喝了。”况宣卓亲自把碗端到傅海卿面前,傅海卿欲开口拒绝却但还是吞回了嘴边的话,接过了碗放在嘴边。现下整个屋子的空气彻底被冻住了。韩曦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轮椅上的女子,而韩枫看着况宣卓,况宣卓看着一碗粥喝得胆战心惊的傅海卿,傅海卿心中尴尬,只好把目光放在韩曦身上。
    一碗粥喝完几百年都过去了,忽然傅海卿手一抖,碗从他手中滑了出去。况宣卓手臂一揽,接住了碗的同时,傅海卿一头重新栽到了枕头上。
    韩枫举起双手:“药不是我下的。”
    “是我下的。”况宣卓淡淡道。
    “东海第一高手居然第三只手也挺快啊,”韩枫嗤笑道,“对他,总不是杀人灭口吧。”
    况宣卓懒得去辩解东海第一高手称号的讽刺,直截了当道:“你可以出去了,他还需要休息。”
    韩枫冷笑一声:“你也歇歇吧。我韩族不想欠你们什么人情,韩霜的事情我里里外外都搞定了,也就是我一个点头,我现在就有能力把韩霜整出洛阳,韩族的三常席不可能做你们砧板上的羔羊。”
    况宣卓悠悠道:“你这是要开战么?”
    “我说你们愚蠢,你们就借坡下驴。”韩枫大笑道,“况掌门,你来告诉我,你们要瓜分的韩族利益是什么?我直截了当一点,韩族除了人,什么都没有!和朝廷多年的维系?那是韩寻韩琦和背后刺客军团的力量!韩族的钱?全都花在养人身上!地盘?你们是山大王么?韩族的力量都不在了要那地盘有什么用?灭了他们姬族可以分秘籍,灭了你们况族可以分钱财,韩族死光了,我告诉你,除了削弱东海,什么都没有!韩寻活着的时候威慑着三家的主权,死了之后你们所有人都进他的套,这一战,没完呢。”
    “说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似的。”况宣卓道,“你问问自己,韩族有多少人会同意为了一个韩霜开战?”
    “你们以为,韩族宿命四个字,对于韩寻的党羽,只是你们口中的幌子么?”韩枫凄然笑道,“我告诉你,有多少人愿意,我就带着多少人打这一仗。你们敢同我赌么?我所有的筹码都可以推出去!反正韩寻死了,至于他怎么死的我连一丝一毫都无从得知,我连他葬在那里都无从得知。就是因为我近乎一无所有,所以如果有人来踩韩族的脸,有人妄想用折辱韩霜来鞭他的尸……我就是也变成一具尸体,也不许他踏过去!”
    况宣卓面无表情。
    “来啊。”末了,她哽咽道,“我已经不怕任何东西了。”
    韩曦将韩枫的轮椅退出了房门。况宣卓脸上的疤痕不由自主地剧痛了一下,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韩枫的话甩在脑后。
    他死了。我还在怕什么?
    “况大哥。”忽然,耳边响起了傅海卿的声音,况宣卓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但是低头一看果然是傅海卿悠悠转醒。
    况宣卓皱眉:“你……为什么没有昏倒?”他担心傅海卿的身子,下的药只是最干净最普通的迷药。
    “似乎是被张生那个毒摆了一道,现在对什么都有点抗性。”傅海卿傻笑道。
    况宣卓手指轻轻搭在他脉门上,却发现他经脉中的内力充沛强劲,与几个月之前大相径庭,很难想象以傅海卿这样懒散的修为,能将内力练就得如此纯净。他对迷药的抗性,恐怕是来自这般的内力罢。
    但是他并没有多想:“那你,听到韩枫说的话了?”
    傅海卿“嗯”了一声:“我还听见她出门后就哭了。真的不太好想象。”
    况宣卓揉了揉额头,叹息:“这件事情你管不太起,还是睡去比较安心。”
    “其实她很爱秋凉的。”傅海卿轻轻道,“刻意不靠近,只是怕不小心又会伤害到自己爱的人。韩枫这个人啊,看似开口闭口一个利,一个权,到头来,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罢了。”
    况宣卓看向窗外:“在他手下长大的孩子,不论好坏,本心里都有一份学不来的纯粹。”
    “况大哥,”傅海卿艰难地开了口,“把她还给我,只还给我一个人就好。求你。”
    况宣卓愣了一下,最后释然地笑了。他一只手按在傅海卿脸上,支撑着站起身来,而按在他脸上的手却不拿开。傅海卿知道他这是故意戏弄,很顺从地佯作叫苦不迭。
    “我似乎早就答应过你了。”
    窗外有麻雀在雪上一跳一跳,留下了松针一般小巧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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