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

48 恶鬼与天骄


    封印烛阴的紧要关头,凶神口一张,便又是一阵疾风。
    谢猗苏与韶徽原本立在天水源头洞窟中突起的高石上,为云迤辅助掩护,猗苏却觉得足下有些不对劲。
    这岩石已被烛阴的吐息震碎。
    她下意识将韶徽往岸上狠狠一推,自己却足下一空,猛地朝湍急的波涛坠落。
    明明是瞬息间的突变,猗苏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会救韶徽,不是因为愧疚,亦并非因为自己并无生念;恰恰相反,她是那样想要好好活下去,可过去宛如吐着信的毒蛇枷锁,牢牢绑缚住她,她不可能就此释怀、如愿尽兴而活。
    所以,她希望韶徽能活下去。
    掺杂了九泉水的激流销金蚀铁,水里鬼魅森森,以沾满戾气的指爪将猗苏向下拉扯。骨肉生生被啃噬的痛苦到了极点,竟然让她隐隐有些麻木,便要就此沉下去。
    云迤见状一咬牙,提气飞掠至猗苏面前拉住她,将修为源源不断地自脉门送进,护住她仙元,同时想将她从水里提出来,奈何恶灵凶猛,死死咬住一时局面僵持。
    烛阴趁机反扑,吐息之态凶恶到了极致,连空气都变得愈加稀薄。韶徽独自无力招架,云迤只得回手一剑,也顾不得封印的命令,直接将人面蛇身的凶神斩杀。
    剑光如虹,七彩云朵聚拢而来。
    也就在这须臾之间,猗苏便已经沉得只余肩膀和脑袋尚露在外头,和云迤相握的手被侵蚀得露出森森白骨。
    猗苏扯出个笑,声音到底有些发颤:“师父,放手吧。”
    云迤冷哼一声,蹙眉运功,浑浊的水波被无形的刀刃,其中的怨灵哀嚎退散,猗苏倒是向上浮了些许。
    “把另一只手给我。”韶徽这时也焦急地向猗苏伸手。
    猗苏只是嘲讽地笑了笑,看着对方眼神微微一闪,才垂目看了看浸没在水中的右臂,咬牙摇首气声道:“不成了。师父,放手。”
    云迤抿着唇没说话,神情冷峻,只是将不断回流的河水一次次挡开。
    “洞要塌了!”
    烛阴仙元散逸的戾气激荡,将洞窟本就纤细的钟乳石柱齐齐震断,洞顶的石块轰然纷落。
    猗苏猛然尖声呼唤:“师姐!”
    韶徽闻声回首。
    猗苏的面容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了,嘴唇泛着青白,却笑得骄矜而灿烂:“代我孝敬师父。”
    韶徽好像被她这一笑中太过复杂的意味所镇,一时没能作答。猗苏见状笑意加深,同时咬牙奋力一挣,自断左臂,就此与云迤分离。
    视线很快便被混沌的水波覆盖。四面八方袭来的都是猩红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将她拆骨入腹。
    最先开始模糊的是她的记忆,那些她憎恶却也无法割舍的回忆,竟然就被戾气一点点抹平,如镜般光滑毫无痕迹。
    猗苏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口,吞咽进江水,喉咙宛如火烧。
    一股近乎要将她揉搓压扁的力道凭空席卷而来,水泡的细密声响猛然消失,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
    而后,谢猗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在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她只感觉得到分明无形、却隐隐黏稠的黑暗蠢蠢欲动,已经贴上来,如同要将她啃噬干净。
    不要,绝对不要!
    她尖叫起来,却发不出声音。
    她要活下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活下去!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猛然响起,震得她一跳:“你魂魄不全,记忆全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成为怪物?”
    她低低笑了,咬牙切齿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干。”
    缠裹着她的黑暗拧成一股股,化作血肉,给了她身体。
    从此以后,她便是戾气化肉的带肉骷髅。
    她拼尽全力自黑暗中向自己所认为的尽头飞奔,猛然间便破壳而出,沐浴在从所未见的浅薄日光之中,周遭雾气氤氲。她发觉自己赤足立于暗红的水中,岸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喧嚣也温暖。
    她就本能地向人声嘈杂处迈步,伸出手,如稚童般想要以触感确认眼前的一切。
    指尖触碰到的是温暖的魂魄。可她尚未来得及感知这温度,那阳魂便维持着惊惧的神情在她面前化作光粒四散。
    周围响起了阵阵尖叫:“恶鬼!恶鬼上岸了!”
    言语中的恶意令她心生踟蹰,不由退回了水雾弥漫的江中。
    一种近乎熟悉的陌生情绪袭来,让她觉得心口发闷鼻头发酸。
    便在此时,一人自缭绕的血红戾气中走出,惨白衣裳,手执招魂幡,衣袖翻飞间威压逼人。
    她怔怔地看向这戴着长舌面具的古怪白衣人,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杀气,顿时一错步往后退开。
    她觉得这人碍眼,心中便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重复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要抬手,却猛然间没了气力,足下一软,就跌坐在清浅的水塘里。
    即便为白衣人的气息所逼迫,她抬起的脸庞仍旧无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烦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额际汗水,笑嘻嘻地问她:“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她不喜欢这人的腔调,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便冷声答道:“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对方的脸色凝了凝,双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发顶:“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皱着眉,狐疑地瞧他,黑漆漆的眼又什么情绪都没有,幽沉得过了头,看着便令人觉得内心发凉。白衣人却只是浑不在意地微笑,琥珀色的眼不躲不闪,径直看进她双眸深处。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确信他已无歹意。提着的一口气一松,她便昏厥过去。
    忘川恶鬼谢猗苏的记忆始于此。
    ※
    猗苏很少想到去探究自己的生前事。单单是她从九魇中醒来后的这两百多年,都已经显得太过激烈而漫长,令她根本生不出追根究底的心思。
    自己的过去就这般不期然地重现,她想逃避想否认都已然是徒劳。
    要接受自己曾经那样不堪自然是困难的,却绝非不可能。
    可让猗苏不愿相信的却是,即便清楚谢家四娘是如何偏激、傲慢、自私,假若处在相同境地,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她就是她。
    橘生淮南则为枳,相同的本性,在迥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便会铸就截然不同的命运。现在的谢猗苏和生前唯一的差别在于,这次她运气不错,始终被人诚心相待,并无不忿的道理,加之运气罕见地不错,因而没有走上自毁的不归途。
    可似乎她的运道也就到此为止了,被如意算计扔进这没有出口的镜世界,她又一次把局面搞砸了。
    猗苏举目四顾,始终没有见到向外的出口,便缓缓矮身抱膝,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她便要这么被困在此处了么?
    依照她的处事风格,她应当千方百计地谋求脱身,就和此前那次一样。
    可猗苏只觉得疲惫,久久都没有起身的气力。
    一次次在虚虚实实间游走,她的意志力已然濒临极限。甚至于说,现实与虚幻之间那条本应分明的界线,已经模糊了起来。她隐隐觉得,就这么留在这个镜世界中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什么未知的契机走上老路。
    至于白无常,至于伏晏……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么将一切抛下也不错。
    就在此时,她腕间猛地发热。她愕然地抬手一瞧,便见着那串珠链中的红玉珠子正通体发亮,热度灼人。
    一股力道凭空出现,拉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径直带入一整片扭曲的色彩之中。再次睁眼时,面前是充盈着百合色光线的纯白世界。
    奇怪的是,猗苏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
    她的视线很快就黏连向远处的一个背影。
    近乎要消融进这世界的素白衣裳宽大,那人的背影愈显清癯;他脊背挺得很直,如同森森的修竹,乌发整整齐齐地束入发冠,一丝不苟。
    猗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人仍旧没有动。
    她鼓起勇气绕到他面前,看向对方的面容。即便他闭着眼,她依旧能毫无差错地辨认出这张脸,这张属于白无常,也属于伏晏的脸容。
    眼睑低垂,唇角微抿,太过沉静的神情略显陌生。
    猗苏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颊侧,眼前却忽然天旋地转,宛如猛然被吸入了什么未知的深处。
    芳香雾气渐散,露出一幅超脱俗尘的山水楼台画卷:玉作瓦当,金作檐角,廊腰于玉树琼枝间缦回;其旁重楼四注,奔星直略高阁之侧,弯虹出于亭榭之旁,纵横辇道四属,穿插连卷古木,兰蕙旖旎从风而舞,馥郁幽幽。
    而后,这静谧而优美的仙境中一阵骚动,一人大袖翩翩地从深处大步行来,一路走一路放声大笑:“都说了我对这种事没兴趣,还不如好好作弄那老家伙一番呢!”
    猗苏不由就看住了。
    宽袍大袖的象牙色衣裳,神情飞扬,确然是白无常无疑。
    一个着鹅黄天衣的女子分花拂柳地碎步跟出来,乌发高髻,面容与白无常肖似,意态端庄,微微蹙眉,凝眸沉声道:“晏哥。”
    猗苏的心就随这称呼被高高吊起来。
    “九帝姬,殿下他又……”这时一个仙人慌慌张张地从楼阁的方向奔来,见着白无常噎了噎,嗫嚅道:“这……九帝姬您看这……”
    天界能称帝姬的除了天帝之女再无旁人,而伏晏之母姬灵衣,便是天帝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九。以此而推……
    白无常本就是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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