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47章


“多亮呢?亮到照耀蛮荒?”男子问,“所谓‘照耀’,是杀戮还是安抚?”
“啊……周公!”
这失声一呼,梦境受惊似的散了。诸葛亮倚在胡床上,仍觉怔忪。他能肯定,刚刚梦到的男子,便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周公。几百年前,孔子感觉自己日渐衰老时说:“我多日不曾梦到周公了。”今日,诸葛亮之梦周公,却令他不禁奇怪。往好的方面说,这能作为他正值壮年的一个证据;从另一面来讲,他却怀疑是否做错了事,周公有话想劝告他呢?“我尽量戒杀了……”诸葛亮心道,“战争从来就是生在血里、火里的。”
“是要我更宽容些么?”他又想。
李恢就在此刻兴冲冲走来,双手抱拳,高声笑道:“又逮着啦!”
“孟获吗?”诸葛亮坐直腰身,笑问。
“对!”
“不到二十日。”诸葛亮说。
“才十八天!”李恢说,“又见面了。我若是孟获,羞也得羞死。”
“叫进来。”诸葛亮抓起羽扇,笑着说,“不必捆了。”
孟获走入屋时,瞥到诸葛亮正欲拾起水碗旁的玛瑙梳。“别动!”他大吼道,就要冲上!诸葛亮赶忙回身,双手张开在胸前,以表示自己没有碰梳子。他一眼看见孟获双眼血红,即便在最凶猛的战争里,孟获也不至于此。诸葛亮手摇羽扇,淡淡笑着坐回胡床,说:“你不该一味攻打九丝城。”
“哼!”
“我最多留至十月,十月冬寒,必然回师。”诸葛亮劝道,“偌大的南中,你若四方流窜,避我锋芒,我找都找不到你,又怎能擒你?莫以为躲避不是英雄,获胜就够了。多躲三个月,你便是赢家。”
这一番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孟获从鼻里哼出声冷气。
“九丝城易守难攻,你也该放弃它了。”诸葛亮笑道。
“此乃家母葬地。”孟获第二次说。
“一定要夺回?”
“一定。”
“假若我今次不放你呢?”
孟获瞥瞥诸葛亮,一字字说:“请将我尸身埋在这里。”
诸葛亮哈哈大笑!
他举起羽扇,望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望着日光像锦官城最好的丝绸一般散落在青山绿水之间,望着更远处、几乎看不到的葱葱密林。他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夷人正四处张望,看上去既感激、又惶恐:这些全是孟获部众,也曾多次被蜀军释放,他们一面盼望着今日能有往常一样的好运气,一面又战兢兢担心将要被斩杀。目之所见,令诸葛亮叹了口气,他忽然说:“朝廷从未想要纯黑乌狗三百头、蜢脑三斗、三丈断木三千根,这些夺自然造化之物,根本不可能筹到。我不至于愚蠢到想要这些,又因为得不到,就下令剿杀南邦。恐怕,你及南中五十万百姓,有所误会……”
“没误会。”孟获立即说。
“哦?”
“我没误会。”他诡谲地眨眨眼,“我早知道这是雍闿在造谣。”
“哦……”诸葛亮无奈道,“果然是你。”
他原以为孟获是上了雍闿的当才聚众造反;见到孟获其人后,他改变了想法,现今眼前人坦承一切,使诸葛亮确认了猜测:一开始就是孟获在利用雍闿。
“我不要汉人来南中!”孟获又道,“我做王,就不许一个汉人进来!”
诸葛亮淡淡地看着他,发现青年人再次因激动而脸红;他又望望玉碗旁边的梳子,突然想到有个女人曾一把把梳落她黑油油的头发,想念与怨望令她像严冬的花一样飞快凋残。他举起羽扇遮住脸,一面思忖一面说:“好吧,不必孜孜在这里了。我还你九丝城。”
“什么?”孟获大惊。
“你答应我三件事。”
“说!”
“一,乌狗、蜢脑、断木之说,你要向南人一一澄清。”
“好。”
“二,我不想毁坏九丝城,你我往更深处、到黎水去作战。”
“好!”
“三,”诸葛亮微微一笑,“九丝城所在之山,有名字么?”
孟获怔了怔,没料对方有此一问。
“没有。”他摇摇头。
“那正好。”诸葛亮转到几后,研研墨,拾笔写了几个字递给孟获,“我给它起个名吧,以纪念一件事。”孟获接过一看,白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周公山。”——不但纪念,也是个警醒,诸葛亮欣然想:归还九丝城,是第一步;成全一个人,成全一片天地,令每一种生命都欣欣向荣、繁衍昌盛,才是仁者所为、智者所为,那是要一步步做下去的……他又想:也正是我在做的。
五日后,蜀军全数撤出九丝城。
两个月后,蜀、南二军在黎水开了第一战。
用黎水比之泸水,又是一番气象。若将泸水比作个灼热骄人的君王,怒气一生就万物震动;那么黎水,就是个冷美人。黎书之冷,入人骨髓,传说人若光脚踏入水里,走不了十步,便要冷僵。即便裹上厚厚的牛羊皮入水,也会给日后留下隐患。这一回,孟获就站在水里!水不深,只到腰际,然而却宽,孟获一行五六百人,在水里手挽手站成几行,挥舞着黑色飞虎旗,口里“呜呜”地喊着,放声大笑!突然一只野雉掉入水,扑腾好一阵子,竟然生生沉落!
第89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9)
“行不了船哪。”马忠皱眉道。
“太远了,箭射不到。”糜威摘下弓比了比。
“孟获愚昧!”李恢冷笑,“难道能在水里站一辈子?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熬不住了。丞相,”他拱手说,“末将请战!”
诸葛亮眼望着孟获问:“德昂怎生作战?”
“快马绕过黎水。”
“要多久?”
“三日即可!”
“三日……哦,也好。”诸葛亮朝火济一伸手,“拿来。”
火济双手捧上一对牛皮筒。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诸葛亮坐在岸边,将一只皮筒套上左腿,他起身跺跺脚时,就连孟获也停止了呼哨。马忠、李恢、糜威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待诸葛亮将第二只皮筒也穿好了,试着走了两步后,糜威才低呼一声:“不可!丞相……!”
“德昂,亮分八百骑给你,够了吗?”诸葛亮问。
“丞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恢没回答诸葛亮,却喊道。
人人看出,诸葛亮打算亲自下水。
孟获心里一阵紧似一阵,他看到那个羽扇纶巾的人正在与旁人交谈,水声哗哗,他听不清他们的话;所以孟获突然手一甩,大踏步涉水上前!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诸葛亮在说:“亮是一国之相……益州郡……要用智慧来收服,也要用……勇气。亮……不输孟获。”此后,孟获一直迷迷糊糊地想:这些话,真是诸葛亮在说吗?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骄傲到闪亮,以至于自己手下,也颤颤栗栗地望着他,望到了,目光就再不愿离开!“大王!”身后一人追上来,小声说:“别又被……抓了。”“我不信!”孟获吼道,“汉人胆量只有麦尖大!”
这时他看到诸葛亮走入了黎水,冰冰冷冷的黎水,令他眉峰紧蹙,脚步却没有停,唇边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这笑容令孟获浑身如遭电击,他感觉他遇上了一生最难对付的敌人,比狐狸更狡猾、比鹰更快、比狮子更勇猛,又比影子更缠人。这些还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令他想哭。汉人!汉人!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孟获说不出心下滋味,只胸口憋得难受,想要大叫、想要大哭,想要将头重重撞在熊耳山上,撞入奴诺水里,使水倒流,使山倾倒!啊、啊、啊……真该死哇!
火济、糜威、李恢、马忠及军卒们,也一个个落了水。
孟获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水花飞溅,破碎了一夜夜寒冷的梦。
跑哇、跑哇!从梦里跑出来,又跌跌撞撞地跑入梦里。毒泉丁冬丁冬,从高处流到低洼,翡翠跟随水影晃动,孔雀在白芷花丛里走来走去。孟获隐约看到一个光着脚的小孩子,在他前面飞奔。他几乎追到他时,那孩子又一下飞到更前面去了。追!这念头一起就停不下了,孟获大步追赶着,听到水声、虫声、鸟声,听到藤花在“嗖嗖嗖”地抽芽,又听到一个女人在“嘤嘤嘤”地哭。“娘、娘!”孩子高喊着。孟获也一道高喊着:“娘……娘呀!”
——别哭了,娘。
——爹呢?
——别再哭了,娘哟!
——爹会回来吗?
——娘别哭、别哭……醒一醒,娘!醒一醒哟!
——再不许汉人入南中!
孟获一脚踩在一盘蛇上!五色斑斓的眼镜蛇,冲他脚脖子就是一口。孟获想:是在做梦啊,醒了就好了,快些醒来!醒来!他将手肘往石头上重重一磕,肘子破了,流出血,疼到一激灵,再看脚踝上,两颗小小的伤口并未消失。活了二十八年,孟获头一次发现,南中这样……美丽、安静、清晰,他头一次不像活在梦里,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找个妻子,生一堆孩子,天晴就晒晒太阳,下雨就讲讲故事。孟获想:那样……挺好的。只可惜被蛇……咬了。
孟获以为自己死了。
他乍一睁眼,以为自己到了黄泉。
没想到,黄泉下也能看见诸葛亮!孟获叹了口气,勉强转过脸,这时他望见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射在一小片积雪上。雪将要化尽了,水滴子一点点往下掉,歌吟一般。孟获霍然坐起,疼痛袭来!他刚试着移了移脚,一旁诸葛亮就按住了他,笑道:“年青人没那么容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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