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

第49章


倘若有一天,亮能灭亡魏国、擒杀曹睿,使陛下重回汉朝都城,到时我与诸位一起晋升,就算‘十锡’也可领受,何况‘九锡’?”
之后,李严赶紧来信认了错;诸葛亮为表示自己不记仇,写了封很“家常”的信送去,说:“我所受赏赐,算来有八十万斛,而今家里一点储蓄也没,连侧室亦无多一件衣服。亮之不善理财,由此可见一斑。”不料李严就此上了心,匆匆给诸葛亮内眷送来好些衣裳,看尺码竟与量身做的一般!
烛光飘摇,灵儿低着头,听到窗外传来竹叶沙沙。
“三月了,今年竹子格外好。”灵儿说,忽然注意到诸葛亮正盯着她衣看,眼中流光闪烁。女人心一紧,忙将手指从衣带里脱出,说,“要还给李大人吗?是我……不懂事。”
“不必了,挺好看。”诸葛亮拾起她手,握在手心里问,“怕我?”
灵儿摇摇头,一手不易察觉地抚着小腹。
“我怕是看不到院里竹叶飘落。”诸葛亮笑了笑,指指砚台道,“帮忙研研墨,我得写份表章。”
南中平定了、国力恢复了、曹丕死了、军卒士气高昂;粮草充足了、兵器修整了、栈道建好了、朝廷翘首盼望。有件大事催着诸葛亮去做,那是他几十年前就想做的,是他一直勤恳为之努力的。诸葛亮深吸口气,推开窗,见幽蓝深夜,繁星密布,分不出哪一颗更亮、哪一颗更持久。接下来的,才是一生里最严峻、最艰苦的较量吧?他想。不觉抱膝而坐,仰起脸,徐徐吹出个啸音。今次破唇便极高亢,如金箭凌空直上,原本只是尖锐的一丝,后来渐渐扩散,以至沙沙竹响也似受到鼓舞,更欢欣、更急促!灵儿怔怔地望着眼前男子:国家之丞相、她的……夫君,不禁胸口起伏。夫君、夫君啊!一种怯生生、暖融融的感觉一刹那俘虏了她,是幸福么?她慌里慌张地想,简直像新婚她含羞抱住他时一样塌实、温暖。一不留神,女子将指尖戳入墨汁里,这使诸葛亮淡淡一笑,问:“研好了?”
第92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2)
“嗯。”她羞得脸也红了。
诸葛亮展开素宣,思索着写下:“臣亮言……”
这是一篇流传千古的表章。
后世人看了,常常情不自禁地抹眼泪;有人说,观此表而不掉泪,便是不忠之徒。夜里,诸葛亮一行行写下去,写到迟疑处,就抬头思忖一阵子,门外,夜晚静悄悄的,连星辰也睡了;身旁,坐着个柳絮般温软的女人,手放在小腹上,悄悄又默默地看着他。一声更鼓、二声更鼓,到女人几乎要伏在臂间入梦时,她感到一领衣披在了背上。
“丞相?”她小声问。
灵儿一贯以官职来称诸葛亮。
“好了。”诸葛亮提着墨迹未干的书表笑道,“读一遍你听?”
“这是国家大事……”
“正是国家大事!”他神采奕奕,“不出三天,它就将被招贴四处,人人得见!”说罢,诸葛亮一字字读道:《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不幸驾崩。今天下三分,国势艰难,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头。然侍卫之臣在内从不懈怠、三军将士在外舍生忘死,只为追念先帝深恩,想要报答陛下。陛下宜广泛听取意见,光大先帝之德,发扬志士气节,不该妄自菲薄,言谈、譬喻不当,堵塞了忠臣进谏之路。宫里、府里是一体的,赏赐惩罚,不可不同。若有作奸犯科或忠诚行善之人,都该交给有关官员议论赏惩,以表明陛下公正明察,不应偏私,使相府、宫廷法制不一。”
读到这里,诸葛亮看出了灵儿的疑惑。
“奇怪么?”他问。
灵儿点点头:“不是……‘出师’表吗?”
“比之我所能控制的战事,更令人牵挂的,是亮北上之后,陛下将如何治政。”诸葛亮蹙眉叹道,“到时亮远在千里,万一有个差池,真是鞭长莫及……”他重重呼出口气,将目光收回表上。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都是忠诚、坚贞之人,是先帝提拔了留给陛下的。臣以为宫中之事,无论大小,都先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施行,一定能弥补缺漏、有所收益。将军向宠,公正温和,通晓军事,先帝曾称赞他能干,所以大家推举他做了中都督。臣以为营中之事,无论大小,都征询他的意见,必能令军队和睦,人尽其才。
亲贤臣,远小人,前汉得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后汉就此衰败。先帝在时,每与臣论及此事,都要叹息、痛恨于桓帝、灵帝的昏庸。今朝里侍中、尚书、长史、参军,都是忠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复兴,指日可待。”
灵儿睡着了。
长发散在肩上,像黑夜里飘荡的清香。
所以诸葛亮压低了声音:
“臣本一介平民,躬耕南阳。只求在乱世里保全性命,无意闻名群雄。先帝不以臣卑微,三顾茅庐,询问天下事,使臣感激无地,立志效尽忠诚。后来情势危急,在大军溃败、危难困苦之时,臣接受任命。时至今日,已经二十一年了。先帝知臣谨慎,所以在驾崩前将国家托付于臣。受命后,臣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嘱托,伤害先帝知人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而今南方已定,军士干练,正该激励三军,北定中原。此去,臣当竭尽全力,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也正是臣报答先帝、忠诚陛下的职责。至于斟酌损益,进献忠言,那便是攸之、费祎、董允之责。愿陛下将讨伐敌国、兴复汉室之事交给臣,不成功便治臣的罪,以告先帝;若没有兴国的好建议,就责罚攸之等人,公布其过失。陛下自己也请多思多行,询问治国方略、采纳良言,谨记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一颗泪滚着诸葛亮面颊滑落。
掉在地上,像溅开一朵小花。
第二颗泪就要滚出来时,诸葛亮抬手将它拭去。他走回几案后,濡了濡笔,在表章末尾添上一句:“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一个望入无穷寰宇的人,往往会忽略身边的事。此后半个月,诸葛亮在朝里、宫里、府里忙忙碌碌,他把张裔留下做了留府长史,要蒋琬升任参军,协助处理一般事务;从皇帝那里领受了象征着至高权威的斧钺和羽葆车,调集了十万军卒——在替后主拟定的《伐魏诏》里,他宣称是“二十万”,将蜀中大将赵云、魏延、吴懿……一一召回。显然诸葛亮要布置一次轰轰烈烈的出征,令整个国家都为之欢欣鼓舞、彻夜难眠。他做到了:建兴五年三月二十三日,成都正门大开,百姓拥在玄武街上,人声鼎沸、指指点点,人们看到了一支多年未见的威武之师,看到就连皇帝也来了!刘禅之莅临使将军们个个牵马跟随。诸葛亮身着丞相袍带,一手捧着祭江的白璧,一手被皇帝紧紧挽住。送行人里没有舜英:她正忙着设计一种方便运粮的小车,她也常说自己不爱凑热闹;没有果儿:她近来在生父亲的气,因为他至今未将她许配费祎;也没有灵儿:那柔顺的女人担心一见到诸葛亮,就会忍不住奔上前,拉住他手、告诉他:有个活泼泼的小生命正在她小腹里蠢蠢欲动呢!
第93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3)
灵儿怀上了诸葛亮的孩子。
诸葛亮还不知道。
诸葛亮忽视了这一点,原因是很少回家。
灵儿虽然希望那个人能亲眼看到孩子出生,但她不能拦他到汉中去,不能拦他去打仗,那也是……无法阻拦的。
十万人威风凛凛、浩浩荡荡,刀光剑影使人不敢逼视。往日南征不过牛刀小试,今日才是将最锐利的刀刃抽出鞘!十万人,像一丝银线融入莽莽苍穹,即便站在成都三十丈高的读书台上,也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远远一些尘嚣。开始啦……诸葛亮想:开始了!
军至汉中前,诸葛亮就将接下来一年该做的事都想好了。首先是争取孟达。九年前,孟达弃蜀去魏,深受曹丕器重,官至新城太守。而今曹丕亡故,他处境每况愈下,不禁生出归蜀之心。“里应外合,或许能一举拿下洛阳。”诸葛亮心道,他写了好些结交信,着人悄悄送至孟达所在的上庸。
第二是确定北伐路线。在这一点上,他与镇北将军、领丞相司马魏延产生了分歧。想到文长(魏延之字)瞪眼叉腰的样子,诸葛亮不禁叹息了声。魏延是个坚毅的人,面目就似刀劈斧砍。老实说,诸葛亮不愿与他争执,他尊重他、爱惜他,但魏延建议的取道子午谷、突袭长安之举,实在危机重重,冒险之至!“还是步步扎营,先夺陇右、再取关中为好。”诸葛亮将羽扇点在地图一角,淡淡说,“今次出师,万不能坏在‘轻进’上。”
最后一着是布置疑兵,扬言攻打郿城,迷惑曹魏。“派子龙、伯苗去就好……”主意拿定,诸葛亮靠在车里,好整以暇地闭上眼,一闭眼,就能看见金戈铁马在广袤的土地上快意驰骋,看到旌旗高扬,飞箭如蝗!“曹魏擅长骑兵,而我军强于弓弩。若有一种弩箭,能将目下威力提高十倍,不,哪怕五倍……”这念头突然撞入诸葛亮心里,他豁然睁眼!顺手抓过笔墨,就在车壁上画起了草样。
“嘭嘭嘭!”有人在外轻敲车窗。
掀开窗户一看,是随军的马谡。
马谡手里拿了两封信,一封落款为“孟”;另一封是个“黄”字,那是舜英笔迹。诸葛亮将信一道接过,先拆开了孟达来信。信囊中“扑通”掉出了块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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