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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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是个小而又小的世界。
    蟠桃园的那边是瑶池,瑶池的那边拐过太上老君的炼丹房便是天宫,直上九重,云雾中若隐若然灵霄宝殿的一角。
    日出其右,万丈光华。
    玉皇大帝端坐其中,一声怒叱,百仙震服。
    长长的甬道这端起始于南天门。
    天河水悠悠穿过,流向千古。
    下一步,便是人间。
    人间多疾苦、烦忧,升斗小民,与蛇鼠争食,脂浓粉香,转眼两鬓成霜,青丝变白发,生死皆由别人摆布,黄沙一卷,已作千里孤坟里凝然不动的躯壳。
    墓碑泯灭,什么是名?什么是姓?身前身后事。
    什么都留不下。
    白云之上,鹤舞飞翔。
    我一袭烟萝,淡雾轻烟中走来。
    清婉透澈的身影,一尘不染的明眸。
    我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单纯仙女。
    蟠桃树下,卧雪眠云。
    一日又一日。
    所有神仙的日子,并无不同。
    瑶池仙境。
    荷花塘一池碧水。
    水中淡淡的影子,闲坐多少个午后。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晴蜓立上头。
    荷塘照不出前生后世的影子,它只告诉今生的我——天宫中最无所事事的神仙——岁月波澜不惊,庭园静好。
    无风无雨、镜面似的水中,不变的倒影。
    透过五百年的烟尘看回去,我依然可以看到荷花塘里自己清晰的倒影。
    闲闲地用柳枝戏弄鱼儿。
    袖口不经意地滑落水中。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九生九死”,让我失去了记忆,回到了过去。
    五百年前,我是仙姑;五百年后,我作妖精。
    明空纠缠,阴差阳错。
    再面对生命里注定出现的那些人,
    那些事。
    是否,会有不同?
    洛阳的神算子说——
    “如果再回到从前,有些事依然难改变。”
    荷的影倒立水中,随风摇动。
    寂寞的我跳一曲穿花的舞。
    抢背、下腰、甩袖、回眸、罗旋``````
    一曲清歌、似真似幻、如醉如痴。
    也不孤单呢,水里的影子,荷叶下的裙角。
    乍一看,千妖百媚,百媚千妖,却似人与草木争春,与芙蓉争艳。
    慢慢地下腰,弯作拱桥。
    ——一朵妖羞的荷花。
    凤钗如花蕊轻颤。
    掌声、惊叹。
    一凝神,才知观者伫立竹影中。
    具各彩衣玉带,飘然出尘。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仙女。
    “呀,这个妹妹好舞艺!”
    “我数过了,她的罗旋有十八转!”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妹妹,你的腰怎么生的?好软!”
    “哎,这么长的水袖,甩出去怎么收得回来?”
    七嘴八舌,由衷赞叹,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围困当中,却让我腮飞红霞,无地自容。
    “你们这样围着人家,却让人家回答谁?”
    “嫦娥姐姐来了。”
    她,一袭蓝裙,遍体清冷的光。
    虽不争辉,却不黯淡。
    冷艳。
    一笑,霜雪一秋。
    “妹妹怎么称呼?”拉了我的手,指尖冰凉。
    “阿珠。”
    “瑶池盛会将至,届时百仙云集,不如阿珠妹妹来参加我们舞队,为宴会添一抹亮色可好?“
    因为怕寂寞,一脚踏出节拍,作了一名舞天姬。
    我歌影徘徊,我舞影凌乱。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仙乐飘飘,丝竹入耳。
    辗转红尘。
    爱到不能家,聚到总是散。
    终还是个寂寞的舞者。
    舞罢与众姐妹嬉戏打闹,追蜂逐蝶。
    “王母娘娘召众位舞天姬进宫!”传令官不言不笑。
    所有动作俱停驻。
    已在掌中的蝴蝶,一震翼便又脱困,飞在空中。
    堪堪却又落上团扇。
    薄翅一张一合。
    舍不得它,即将到手的猎物。
    手一张,落入掌握。
    一壁走,一壁轻轻蜷它在手,感觉它不安分地在手心游走。
    没有出路。
    直上朝天甬道,入紫启门,穿九曲回廊。
    天将神兵,庄重肃穆,不怒自威。
    一入后宫,却见满目芳菲,百花吐艳,别有洞天。
    排在最后,等待见驾。
    却见前面众仙子整衣理鬓,诚惶诚恐。
    “七姐姐,王母很厉害吗?”
    还未答,即听宣召。
    个个噤声,低眉顺眼,鱼贯以入。
    珠帘一卷。
    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偏偏是,一抬头,惊情一世。
    娉婷袅娜的身影顿住。
    四目交投。
    那么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子里呆立的自己。
    又那么远,如一场重新开始的梦境。
    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蓓蕾绽放。
    而我,是一只无主的蝴蝶,义无反顾地合身扑上。
    那时,沙悟净的目光直白而纯净。
    有一种清澈的淡蓝。
    星星的颜色。
    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彼此注目。
    彼此注目,如同站在生命的尽头,无限的虚空里。
    一瞬、无垠。
    只愿我的生命里有你存在的烙印!
    当时,他手卷珠帘,眼神如洁白低上一点墨迹。
    珠帘在他手中叮叮作响。
    仿佛檐角兽口下的风铃。
    它一定对经过的风说:前生相识,今生相见。
    西王母今一众起舞——凤凰来仪舞。
    检阅排练成果。
    而我一颗心儿早离了躯壳,忽上忽下,飘于空中。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总自不同的角度偷觑他。
    视线编织情网,密不透风。
    莲花步早已行错踏错。
    与这边厢一撞,那边一挤,乱作一团。
    凤凰来仪只换作凤凰落水。
    舞者东倒西歪,只我悠然站定,左盼右顾。
    也知是自己闯祸,吐下舌头,眼神躲闪。
    “你叫什么名字?”王母遥远的问询。
    “我叫阿珠。”大声地回答,却是说给有心人听——我叫阿珠哦,辰时在瑶池习舞,未时吃饭,酉时至亥时我有空的哦!
    “阿珠——会云手么?”王母俯案相询。
    “当然会了,就这样子——”
    双手手腕相抵,反向旋转,指若兰花,臂如藤蔓。
    糟了!
    浑忘了掌中尚擒有一只蝴蝶。
    甫一脱困,它便展翅高飞,不肯再入掌握。
    众仙窃笑。
    犹只能涨红了脸,玩弄衣角,偷觑左右,无法收场。
    却见他也在笑。
    紧咬下唇,飞个白眼给他,哼!众人皆笑得,单单只有你笑不得!
    笑容果自他脸上僵住,面皮瞬间转换多种颜色。
    直至紫涨。
    看他神情尴尬,我亦有恶意快感。
    ——他,被我的眼风轻薄。
    无端中了相思的毒。
    又一日,正在舞中,袖飞裙散,流光溢彩。
    急旋,琵琶声紧。
    脚步仓皇,堪堪踩上节拍,下一声又起。
    轻身若浮于空中,只足尖借力。
    全仗一口气,细碎游走。
    蓦地,琵琶弦断,穿云裂帛一声。
    我早已沉迷乐中,竟随那一声跃在空中。
    后继无力。
    如断线的纸鹞,注定重重跌落尘埃。
    那一刻,落入困境。
    花容失色。
    堪堪在落地之前,被一双有力的手接入臂弯。
    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
    而我——红尘中的舞蝶,兜兜转转,跌跌撞撞,终是落入他的怀抱。
    他的怀抱如温暖的潮水,轻拍江堤。
    微微起伏。
    没有哪艘飘累的小舟能拒绝风平浪静的港湾。
    只愿能在你的臂弯里安祥地睡去,甚至死去。
    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那时的沙悟净,斩钉截铁的眉宇下简单而凌历的双眸。
    象疾飞的箭羽穿胸透腑。
    许多年后,他的眼神再不会有迅疾无阻的气势,里面落满灰尘。
    浓重的忧伤,无望的苍茫。
    是岁月中太多的烟尘,或是日益堆积的相思。
    于是,他,不再简单。
    原本青青翠竹,截断了,穿了孔,伤了心。
    一柄洞箫,便有了沉重的叹息,压抑的唔咽。
    五百年,慢慢地磨砺,失去棱角。
    沙悟净,终于成了一粒浑圆的流沙。
    失望演变成绝望,他踏上了取经之路,挑着最重的担子,永远沉默地走在最后。
    五百年,九转轮回,只有我念念不忘初次落入他怀中的羞涩。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那一天,众目睽睽的相拥,简单的凝视。
    解了相思的毒却染了深情的病!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爱情——就是把花捣碎、研汗,散在裙裾,一缕芳魂,无限飘香。
    以为爱,便是心贴心、手牵手。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沙子,快来看,那是谁?”
    “哪个?”
    “快躲起来!好象是嫦娥姐姐,让她看到我们在一起又乱讲。”
    “真的是嫦娥,阿珠!男的是天蓬元帅哦!”
    “啊?沙子,他们在做什么?”
    “你自己看呀,我们在做什么他们也在做什么。”
    “嗯——羞死人了!哗——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要!讨厌——”
    “``````”
    我抬头看他的眼,心跳变得慌乱起来,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拥住我,我在他怀里象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他的温柔里融化成一涨春水。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股暗香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柔软了,迷糊了,沉醉了,光与影的重叠,爱与恨的交织,情与欲的融合,淡化了的背影,永远的记忆,在那个温暖的季节,一次次地流过我的身体。
    我知道了:一个男人的吻,可以如何让一个女人温柔如水。
    彼时,桃花树下。
    他的吻如初春的风,吹拂我如花瓣微微颤抖的身体。
    到如今——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次次回想,无限伤感。
    庄严地,把彼此的名字刻在树上。
    亘古而疼痛的承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有时候,爱,是一个伤痕。
    微微牵动,便会迸裂、流血、跳疼。
    ——爱一次,痛一生。
    瑶池盛会,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各路神仙,四方岛主,巴巴的远道而来,王母的寿辰,众仙的节日。
    天帝居中而坐,众星捧月,四方献谀之词不绝于耳。
    蟠桃娇嫩欲滴,与美人交相辉映。
    丝竹声起,凤舞翩翩,羽衣霓裳。
    我们一干舞天姬艳绝飘逸,超凡脱俗。
    一舞倾人城,再舞倾人国。
    一时间,脂粉与谀词齐飞,人面与蟠桃一色。
    端地繁华热闹。
    我便好胜地卖弄,弱柳纤腰,一再地生辉顾盼。
    玉帝手捧金觞,停于口边,只因目光专注,浑不知金觞倾斜,美酒一线,沾湿锦袍,顺流而下。
    西王母洞悉一切,眉目之间泛出紫青,重重掣肘。
    玉帝幡然省悟,尴尬一笑,神色如常,手中美酒却已见底,付之东流。
    只我浑然不觉,犹自罗旋不停,做足一十作转,慢慢地下腰,后仰。
    眼中看出去,天地倒转。
    只见到亭亭一个人影,一身素衣。
    旁若无人地自台阶下一步步踱上来。
    全身泛着一层白光,妖气一道冉冉自背后升起。
    所有声响俱停,所有表情凝固。
    经过我身边,她伸手一扶,我才得收回未尽的舞姿。
    一照面,她道:“妹妹跳的好舞!”
    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亲切而冰凉的笑容。
    ——白骨精!
    白骨如霜,寒彻身心。
    “民女只想向天帝讨一分姻缘,并非有意扰乱盛会。”她施施然走到大庭正中,眉宇间一股英气。
    言罢,众仙议论纷纷,嗡声四起。
    “不行!”王母未待玉帝作答便拍案而起,“那孙悟空本是天生的仙,岂能降格与尔倍妖魔鬼怪成亲,那不成了仙界的笑话?!”
    果然义正辞严。
    “哈哈哈,”白骨精戟指青天,纵声狂笑,“说什么仙妖不能相恋!哼,还不是为了你们一己的权欲私心!一万三千年的感情你们视而不见,两情相悦的时光更要横加阻碍!我不管什么天宫戒律,三界阻隔,挡我者当为我刀下之鬼!”
    她拔刀,刀出鞘,如一声无情的诘问。
    只一刀,削断自己束发的头巾。
    黑发如瀑,刀身如血。
    玉帝面色惨白,喊一声“护驾”,滚落案下。
    众仙一拥而上。
    妖风乍起,血流成河。
    屠神之宴!
    那一场开在墓园坟场的盛宴!
    白骨精——这个世间最强的尸魔向整个天庭宣战。
    刀如獠牙,人似鬼魅,仙界无人能挡她一招半式。
    天上的月亦不敢与枯骨刀争辉,躲入云深处。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残肢断臂,四溅的鲜血。
    看不清她深藏于乱发下的眼睛是否血红,不明白尘世的爱恋之花缘何会用无数的血浇灌。
    我在殿角大吐特吐,大滴大滴的眼泪流出来,视线模糊,是见到漫天飘飞着红色的雪花,一瓣一瓣,落地即碎。
    红红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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