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26章


多明格斯先生叫我来。他说周先生有点儿事情要告诉我。"
  "周先生的记性很坏。您先喝一杯茶,好吗?"
  "谢谢您,我已经喝过三杯了。"这一问一答听起来很像外语常用语手册上的句子。
  周先生的管事的把我手h的茶杯拿过去,递给一个女孩儿,她把杯里剩下的茶倒在地上后,又斟满了一杯。
  "这壶茶不够浓,"他说,接过茶杯自己尝了尝,很细心地把杯子涮了涮,又从第二把茶壶里斟满了一杯。"这个要好点儿吧?"他问。
  "好多了。"
  周先生清了清嗓子,不过那只是为了吐一大口痰在一个绘着粉红花的搪瓷痰盂里。那个毛娃子在茶脚子之间滚来滚去,那只猫儿从硬纸盒上跳上了一只衣箱。
  "也许,您跟我谈谈比较好,"年轻人说。"我姓杭。"
  "不知道您是否乐意告诉我……"
  "我们到下面货仓里去,"杭先生说。"那儿比较清静。"
  我把手伸给周先生,他让我的手停在他的两个手掌之间,显得有点儿迷糊,然后向这个挤满了人的房间四下看看,仿佛想怎样安顿我似的。我们走下楼梯时,像砂石翻滚的麻将牌声音渐渐轻了。杭先生说道,"当心。最后一级是空的。"说着,他用手电筒替我照亮了路。
  我们又回到了那些床架和浴缸之间。杭先生领路,顺着一条边过道走去。走了二十步左右后,他又站住,用手电筒照着一只小铁桶说,"您瞧见这个吗?"
  "这个桶怎么样?"
  他把它翻过来肥商标指给我看,"戴奥拉克通。"
  "我还是不明白。"
  他说,"我这儿以前有两个这种铁桶。是从范文茂先生的车房里和别的废品一块儿收来的。您认识范先生吗?"
  "不,我不认识。"
  "他妻子是泰将军的亲戚。"
  "我还是不大明白……?"
  "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杭先生问,一面弯下腰,拿起一长条中凹的东西,像一段芹菜似的,在他手电筒的亮光下,闪现出克罗米的颜色来。
  "这可能是浴缸上的什么装置。"
  "这是一个模子,"杭先生说。他显然是一位令人厌倦的喜欢教诲人的先生。
  他又停下,容我表示出我还是一无所知。"您明白我说的模子是什么意思吗?"
  "哦,我当然明白,不过我还是不理解您的意思……"
  "这个模子是美国制造的。戴奥拉克通是美国的一个商标名称。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说老实话,我还是不明白。"
  "这个模子有点儿毛病。所以他们把它扔了。不过不该把它和废铁一块儿扔掉的――那个铁桶也不该扔出来。这是一个错误。范先生的管事的亲自上这儿来过。
  我当时找不到这个模子,不过我让他把另一只铁桶拿回去了。我说我这儿就只有那一只桶。他告诉我他需要这些桶储藏化学制品。当然,他没有问起模子-一那未免泄露出太多的情况来了――不过他仔细搜寻了很久。后来,范先生又亲自到美国公使馆找派尔先生。"
  "你的情报工作似乎很不错,"我说。我仍旧想象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请周先生去和多明格斯先生联系的。"
  "您是说,您已经证实了派尔和泰将军之间有某种往来吗,"我说。"某种微小的往来。这好歹并不是什么新闻。在这儿,人人都干情报工作。"
  杭先生用脚后跟撞撞那只黑漆漆的铁桶。那阵声音在铁床架之间回响着。他说道,"福勒先生,您是英国人。您是中立的。您一向对我们大伙全都很公正。要是我们有些人对不论任何一方抱有强烈的感情,您也能同情他们。"
  我说,"如果您是在暗示您是共产党人,或是一个越盟人员,那么请您别担心,我并不感到大吃_惊。我是不问政治的。"
  "要是西贡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人家都会责备我们。我的委员会希望您保持一种公正的看法。这就是我为什么领您来看这些东西的缘故。"
  "戴奥拉克通是什么?"我说。"听起来就像是一种炼乳。"
  "它有些东西和牛奶相同。"杭先生用手电筒照照铁桶里面。铁桶底上有一点儿白粉,像一层灰尘。"这是美国的一种塑料,"他说。
  "我听见传说,说派尔正在输入制造玩具的塑料。"我拿起那个模子看看,心里竭力揣测它的形状。这并不是它制成后的样子:这是镜子里的形象,是颠倒的。
  "并不是制造玩具,"杭先生说。
  "看起来像是标杆的零件。"
  "样子很不寻常。"
  "我看不出它可以做什么用。"
  杭先生转过身去。"我只希望您记住您所看见的这玩意儿,"他说,一面退回到那堆破铜烂铁的黑影里去。"也许将来有一天您会觉得有理由把这写出来。不过您决不要说您在这儿看见过这只桶。"
  "这个模子也不能提吗?"我问。
  "尤其是不能提这个模子。"
  3
  和一个人家所谓的救过自己性命的人别后初逢,这可不很轻松。我住在外籍兵团医院时并没有见过派尔。他的失踪和沉默,虽然很容易解释(因为他比我更容易感到窘困),有时候却无端地使我不安,因此每天晚上,在我吃的安眠药使我平静地入睡以前,我常会想象到他走上我的楼梯,敲我的房门,睡到我的床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对他不大公平,因此在其他较正式的义务之外,我还增加了一种内疚感。
  还有,我想我那封信也是一个过失。(是哪些古代的祖先给了我那种愚蠢的良心的?在他们那个旧石器时代里,他们奸淫杀戮,当然不会有这种良心。)
  有时候我心里盘算着,我该不该请我的救命恩人吃一顿饭,还是该请他到大陆酒店的酒吧间去会一次面,喝一杯酒呢?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社交问题,取决于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评价。一顿饭和一瓶酒,还是一杯双份威士忌?――这个问题使我烦恼了好几天,后来还是由派尔自己解决了。他来了,我的房门关着,他隔着门在外边大声叫我,那天下午很热,我早晨练习那条负伤的腿练习得太累了,所以睡得很熟,没有听见他敲门。
  "托马斯,托马斯。"他的喊声闯进了我的梦里。我正梦见自己走下一条空荡荡的长街,寻找一个拐弯的地方,始终没有找到。那条路像自动收报机上的纸带一样干篇一律。要是他的喊声没有打断它的话――它会继续下去,永不改变――一它起初像岗楼上传来的痛苦呻吟,接着突然又像是对我个人在说话,"托马斯,托马斯。"
  我压低声音说道,"滚开,派尔。别走近我。我不要人来救我。"
  "托马斯。"他使劲儿在敲我的门,我躺在床上装病,仿佛我又回到了那片稻田里,他是一个敌人。突然,我认识到敲门声停了,有人正在外面低声说话,另有个人在回答。悄悄话是危险的。我听不出谈话的人是谁。我小心地下了床,拄着手杖走到另一间房的门口。也许是我走得太急,他们听见了我走动的声音,因为门外忽然静下去了。寂静就像植物长出卷须那样:它似乎在房门下面生长,把叶子伸进我站着的那间房里来。这是一种我不喜欢的寂静,我一下把门拉开,打破了那片寂静。凤儿站在走道里,派尔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从他们的姿态看来,他们可能刚在接吻。
  "怎么,进来呀,"我说,"进来。"
  "我没法让你听见我的声音,"派尔说。
  "起初,我是睡着了,后来我是不想受到人打扰。但是现在,我已经受到打扰了,那就进来吧。"我用法语跟凤儿说道,"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就在这儿。在走道里,"她说。"我听见他敲门,所以我就跑上楼来想让他进房。"
  "坐下吧,"我对派尔说。"你要喝杯咖啡吗?"
  "不要,我也不想坐下,托马斯。"
  "那我可得坐下啦。这条腿站着很累。你收到我的信了吧?"
  "不错。我真希望你没有写那封信。"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大篇谎话。我以前一直信任你,托马斯。"
  "碰上涉及到女人的事情时,你任何人都不应该信任。"
  "那么,在这件事以后,你也就不必信在我了。等你出门去,我就偷偷溜到这儿来,写一些信,就用打字机打的信封寄信。也许我这个人也成熟老练起来啦,托马斯。"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哭声,他看来比以前更年轻了。"不撒谎,你就不能胜过我吗?"
  "不成。这是欧洲人表里不一的地方,派尔。我们缺少补给品,不得不另想办法弥补。不过我一定是做得很笨。你怎么看出那些是谎话的?"
  "是她姐姐说的,"他说。"她如今在替乔工作。我方才刚见到她。她知道他们已经调你回国啦。"
  "哦,这件事,"我宽慰地说。"这件事凤儿也知道啦。"
  "还有你太太的那封信呢?凤儿也知道吗?她姐姐也看过那封信啦。"
  "她怎么会看过?"
  "昨儿你出去啦,她上这儿来找凤儿。凤儿把那封信给她看了。你骗不了她。
  她会读英文。"
  "我明白啦。"这时候可没有理由跟任何人发脾气――非常明显,是我自己不好。凤儿拿那封信给她姐姐看,大概只是想炫耀一下――并不是表示她不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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