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30章


乐意一块儿去吗?"我说好。这个军官热切地希望观看一下南码头。而就我来说,连平面的空袭也是消磨时间和打消思虑的一种办法了。开汽车去机场的时候,他说道,"这是一次俯冲空袭。"
  "我还以为不准我……"
  "只要你一个字不写就成。这次出去可以让你看到一片邻近中国边境的地方。
  你以前决没有看见过。在莱州附近。"
  "我原以为那一带很平静――而且是在法国人手里?"
  "过去是。两天以前人家夺取了这个地方。我们的伞兵离开那儿不过几小时的航程。我们想把越盟的人压制住,直到我们夺回了那个据点。这就是说要低飞俯冲,用机关枪扫射。我们只派得出两架飞机――一架这会儿正在那儿进行攻击。以前参加过俯冲轰炸吗?"
  "没有。"
  "你不习惯的时候,是会有点儿不舒服。"
  加斯科涅空军中队只有一些B26小型轰炸机――法国人管这种飞机叫娼妓,因为它们的翼展很短,一望就知道无法支撑自身。我挤坐在一个小金属垫子上,只有自行车坐垫那么大,膝部紧紧地抵住领航员的背。我们沿红河向上飞行,慢慢地攀登。
  红河在那时候的确是暗红的,好像我们已经回溯到远古时代,用那位最初给它取名的地理学家的眼睛来看待它。他当年可能就是在斜阳照亮了两岸的这一时刻见到了它。接着,我们在九干英尺的高空掉转头,向黑水河飞去。那条河果真是黑糊糊的,到处都是黑影,见不到一点儿阳光。峡谷、峭壁、丛林那一片宏伟壮丽的景色,在我们下边旋转,直立。你可以空投一队伞兵下去,到那一片片绿油油和灰蒙蒙的田野里,什么踪影也没有,就像是扔几个小钱在收获季节的稻田里那样。在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一架小飞机像一只小虫在移动。我们现在来接班了。
  我们在那座塔楼和四周一片碧绿的村庄上空绕了两圈,然后螺旋式的向上驶进那耀眼的高空去。驾驶员――他叫特鲁恩――回头望着我,眨了眨眼。在他的驾驶盘上,就是那些控制机枪和炸弹仓的电钮。在我们飞到俯冲地位时,我竟然有大便畅通的感觉,就像我们碰上任何新经验时――生平参加的第一次跳舞、第一次宴会、初恋等――往往会有的那种感觉。那时,我回想起了温布利博览会上参赛的那辆了不起的赛车。当它跑到高地的顶上时――没有办法再退出去了:你给自己的经历困住了。当我们往下冲的时候,我只来得及从刻度盘上看到,我们是在三千公尺高空。
  现在,一切全靠感觉了,什么也看不见。我给推向前紧贴着领航员的背部:就仿佛有个非常重的东西紧压着我的胸口似的。我不知道炸弹是什么时候投下的,接着,机枪声哒哒响了起来,驾驶室里充满了无烟火药的气味。我们向上升起时,我胸口的那份重量一下减轻了,胃部向下倾斜,像自杀似的旋转着朝我们刚离开的地面坠去。有四十秒钟,派尔不存在了:甚至于寂寞也不存在。在我们沿着一条大弧线向上攀升的时候,我从旁边的窗子里看见黑烟朝我冲来。在第二次俯冲前,我感到了恐惧――惧怕耻辱,惧怕呕吐在领航员的背上,惧怕我的老化了的肺部会经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在第十次俯冲后,我只感到烦躁不安――这件事已经干得太久,是回去的时候了。我们再一次陡直地直冲上去,飞出了地面机关枪的射程,转向驶开。
  浓烟又朝我们冲来。那个村庄四周都是大山环绕着。我们每一次都得穿过同一个缺口,由同一条路线迫近目标。没有办法更改我们的攻击路线。在我们第十四次俯冲下去的时候,我已经摆脱了对耻辱的惧怕,心里想道,"他们在下面只要把一架机关枪架在适当的位置上就成了。"但是我们又抬起机头,飞回到安全的空间――也许,他们连一架机关枪也没有。那四十分钟的巡逻似乎永无休止,不过我总算摆脱了个人思念的烦恼。我们掉头飞回基地时,太阳正在落下。地理学家的时刻已经过去:黑水河不再是黑糊糊的,红河也只是金黄色的了。
  随后,我们又飞下去,离开了节节疤疤、扭曲多缝的森林,朝河面飞下去,在那些荒芜的稻田上空平坦飞行,像一颗子弹那样瞄准了黄色溪流上的一条小舢板。
  飞机上的炮发射出了一排曳光弹。那条舢板在一阵火花中就给打得四分五裂:我们甚至没有等着看那些遭殃的人挣扎着逃生,只管向上攀升,返回基地。就像在发艳看到那个死小孩儿时我所想到的那样,我又这样想道:"我恨战争。"我们这样突发性地偶然选中一个牺牲品,这未免大惊人――我们只是恰巧飞过,只要放一炮就够了,没有人来还击我们,我们便又飞去,这样给世界上死亡的人数又增加上了我们的一笔小份额。
  我戴上耳机,让特鲁恩上尉好对我说话。他说,"咱们得绕一小圈。夕阳照在石灰岩上实在太美了。你不可错过这次机会。"他亲切地补上一句,像一位主人指给人看他庄园的优美景色似的。我们在阿龙湾上迎着夕阳飞了一百英里。特鲁恩上尉那张戴着钢盔、像古罗马战神的脸,沉思地望出去,望着下面大山和拱门般叠嶂间的金色丛林。这会儿,谋杀的创伤已经停止流血了。
  5
  那天晚上,特鲁恩上尉坚持要请我上鸦片烟馆去,虽说他本人并不抽烟。他喜欢那种味儿,他说,他喜欢工作了一天后的那种宁静感,但是干他这种职业,松弛只能到这地步。有些军官也抽烟,不过那是些陆军里的人――他得好好睡一觉。我们躺在像学校宿舍的一长排小房间的一间里,由那位中国老板给我烧烟。自从凤儿离开我以后成还没有抽过烟。在过道那边,一个混血女人,生着两条十分可爱的长腿,拍完烟后正蜷着腿躺在那儿看一份用有光纸印刷的妇女报刊。在她隔壁的那间小房里,两个中年中国人在谈生意,一边呷着茶,烟枪全搁在一旁。
  我说,"那条舢板――一今儿傍晚――它对你们有什么害处吗?"
  特鲁恩说,"谁知道?在那一带河面上,我们奉命见到任何东西都射击。"
  我抽完了第一袋烟,尽力不去想在家里抽的那一袋袋烟。特鲁恩说道,"今儿的事――就一个我这样的人来说,还不是最糟的。在那个村庄上空,他们本可以把咱们击落下去。咱们所冒的危险跟他们的一样大。我最憎恶的,是投凝固汽油弹。
  从三千英尺高空投下去,自己十分安全。"他做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姿势。"你瞧见那些森林起火。天知道你从地面上会看到一幅什么景象。那些可怜的人儿给活生生地烧死,火焰像水一样喷湿了他们的全身。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火。"他对全世界愤怒地说出这几句话,愤恨他们不理解实情。"我不是在打一场殖民地战争。你以为我干这些事是为了那些红土种植园主吗?我倒情愿受军法审判。我们是在替你们打仗,但是你们却把罪行归到我们身上。"
  "那条舢板,"我说。
  "不错,那条舢板也是。"在我伸手去接第二袋烟时,他注视着我。"我很羡慕你的逃避方法。"
  "你并不知道我要逃避什么。我并不是逃避战争。那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有卷进去。"
  "你们全会卷进去的。总有那么一天。"
  "我可不会。"
  "你走路还一瘸一拐。"
  "他们有权开枪射击我,但是他们连那个也不干。他们那会儿是要轰垮一座岗楼。爆破小组来了,你总得避开。就连在皮卡迪利大街,你也得避开。"
  "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的。你会偏袒一边的。"
  "不会,我就要回英国去啦。"
  "你有一次给我看过的那张照片……"
  "哦,那一张我已经撕掉了。她离开了我。"
  "很抱歉。"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丢下了别人,接着人家又丢下了你。这几乎使我相信正义的惩罚了。"
  "我倒是相信。我第一次投凝固汽油弹时就想到,这是我诞生在里面的那个村庄,那就是我爸爸的老朋友杜布瓦住的地方。那个面包师傅――我小时候很喜欢那个面包师傅――这时候正在下面那火焰,就是我扔下去的火焰里逃跑。当年维希政府的人并不轰炸他们自己的国家。我感到比他们还要糟。"
  "但是你还在继续干下去。"
  "那种苦闷只是一时的。只在我投凝固汽油弹时才有。其余的时候,我想到我是在保卫欧洲。而且你知道,那些别人――他们也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坏事。当他们在一九四六年给赶出河内时,他们在自己人――他们认为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当中留下些可怕的遗体。停尸房内有一个姑娘――他们不但割去了她的乳房,还肢解了她情人的尸体,吃了他的……"
  "这就是我不愿意卷进去的缘故。"
  "这不是理智或正义的问题。我们只要一时感情冲动,全都会卷进去,接着就脱身不得。战争和爱情――人们常常拿这两件事来比较。"他伤感地望过"宿舍"那边,到那个混血女人暂时十分平静地蜷伏着的地方。他说,"我也不愿意这情形换个样。那边那个女人才是给父母卷进来的――等这个海港陷落了,她的前景又怎么样呢?法国只是她的一半家乡……"
  "这个海港会陷落吗?"
  "你是新闻记者。你比我更清楚,这场战争我们是打不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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