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35章


爆炸的残迹已经完全清除掉了,消防队已经用水冲洗过广场。我那会儿一点儿没有想到那时间和那地点会变得很重要。我甚至想到在那儿坐上一晚,不遵守约会去会见派尔。后来我又想到,也许我可以吓唬一下派尔,使他从此不再活动,警告他,说他有危险了――不管那是什么危险,所以我一喝完啤酒就回家去。
  到家以后,我开始希望派尔不会前来。我试着看看书,可是我书架上没有一本书可以吸引我。也许我应该拍一袋烟,但又没有人替我烧鸦片。我很不愿意地听着有没有脚步声,终于听见脚步声走近前来了。有人敲敲门。我打开房门,原来不过是多明格斯。
  我说,"你有什么事吗,多明格斯?"
  他惊讶地望着我。"有什么事?"他看看手表。"这是我经常来的时候。你有什么电报要发吗?"
  "很对不起――我忘了。没有电报要发。"
  "来一篇炸弹事件的后续报道,怎么样?你不打算发点东西回去吗?"
  "哦,你替我凑上一篇吧,多明格斯。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待在现场,也许我也稍许有点儿震惊。我对这件事脑子里还很乱,没法动笔写出一篇通讯稿来。"一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飞着,我伸手去打,只见多明格斯本能地往后一缩。"没什么,多明格斯,我没有打着它。"他咧开嘴愁眉苦脸地笑笑。他是不乐意随便杀生的,不过对这种连蚊子都不伤害的做法,他也说不出个正当道理来:说到头,他是一个基督徒――一个从尼禄那里学会了把人体做成蜡烛的人。
  "有什么事要我代你办吗?"他问。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杀生――我很羡慕他的心地和善。
  "没有什么事,多明格斯。今儿晚上干脆别管我。"我在窗口看着他走过卡蒂纳街,由另一边走去。一辆三轮车停在我窗口对面的人行道旁,多明格斯想叫车,但是车夫摇摇头。也许他在等候店铺里的一位客人,因为这里不是停放三轮车的地点。等我看看我的手表时,说也奇怪,我等了不过十来分钟。当派尔敲门时,我甚至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
  "进来。"但是,跟往常一样,是那条狗先进来。
  "我收到你的便条很高兴,托马斯。今儿早晨,我以为你对我大生气啦。"
  "也许我是大生气。那可不是一个很好看的景象啊。"
  "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再多告诉你点儿也没什么关系了。今儿下午,我见到了泰将军。"
  "见到他了吗?他在西贡吗?我猜想他是来看看他的炸弹效果怎么样。"
  "这是一次私下的会面,托马斯。我很严厉地跟他办了交涉。"他说这话的神气,就像一个学校球队的队长,发现他手下的一个家伙违反了训练规则似的。尽管这样,我还是带着一点儿希望问他,"你抛弃了他吗?"
  "我告诉他,要是他再进行一次自作主张的示威行动,我们就断绝跟他的一切关系。"
  "难道你至今还没有跟他断绝一切关系吗,派尔?"这时,他那条狗正在我的脚踝四周闻嗅,我不耐烦地把它推开。
  "我不能跟他断绝一切。(坐下来,公爵。)从长远来看,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要是他靠了我们的帮助有天取得政权,那么我们就可以依靠他……"
  "还得死多少人,你才能认识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争论。
  "认识到什么,托马斯?"
  "认识到在政治问题上是没有所谓感激这件事的。"
  "至少他们不会恨我们,像他们恨法国人那样。"
  "你有把握吗?有时候,我们对敌人也怀有一种爱,有时候对朋友也会感到憎恨。"
  "你说话真像个欧洲人,托马斯。这儿的人头脑可没有那么复杂。"
  "这就是你在几个月里所学到的东西吗?下一次,你还会说他们就像孩子哩。"
  "哦……从某一点上看,也可以这么说。"
  "请你给我找一个单纯的孩子,派尔。我们年轻的时候,头脑全都非常复杂。
  年纪越大变得越单纯。"但是跟他说有什么用?在我们两人的辩论中,都有一种不真实的地方。我还没有去上任,就已经当起报馆评论员来了。我站起身,走到书架面前去。
  "你找什么,托马斯?"
  "哦,没什么,只是一段我过去很喜欢的文章。你能和我一块儿吃晚饭吗,派尔?"
  "好极啦,托马斯。我很高兴,你不再生我的气了。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不过看法尽管不同,朋友还是朋友,对吗?"
  "我不知道。我认为不可以。"
  "说到头,凤儿比这可重要得多。"
  "你当真认为是这样吗,派尔?"
  "哟,她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啦。对干我是这样。对于你也是,托马斯。"
  "对于我可不再是啦。"
  "今儿那是一场可怕的惊险,托马斯,但是一星期后,你会发现,咱们早把这件事给忘啦。我们还要去照料那些死者的亲属。"
  "我们?"
  "我们已经打电报到华盛顿去。我们要取得许可,动用我们的一部分款项。"
  我打断了他的话。"上老磨坊酒店去吃晚饭怎么样?九点到九点半。"
  "你乐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托马斯。"我走到窗口。太阳已经落到屋顶后面去了。那个三轮车夫还在那儿等车钱。我朝下望着他,他抬起脸来对着我。
  "你在等谁吗,托马斯?"
  "不等谁。只想找一段东西。"为了遮掩我的行动,我拿起书,对着最后的一点儿亮光读道:
  驾车驶过大街,什么也不在意,
  人人都瞪着眼,想知道俺是谁,
  万一撞翻了一个浑小子,
  糟到得赔,俺就赔呗。
  有钱多么好啊!
  有钱真多么好。
  "这是一首滑稽可笑的诗,"派尔带着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这是一位十九世纪老诗人的作品。像他这样的诗人还不多见。"我再朝下面街上看看。那个三轮车夫已经走了。
  "你的酒喝光了吗?"派尔问。
  "没有,不过我原以为你并不……"
  "也许我已经开始毫无顾忌啦,"派尔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我想,你这人对我有好处,托马斯。"
  我取了酒瓶和酒杯――第一趟忘了,少拿了一只酒杯,接着又不得不回过去取水,那天晚上我做的事都得花上很长时间。他说,"你知道,我有个很了不起的家庭,不过我父母也许稍微严格一些。我们在栗树街有一座那种老房子,顺着小山坡走上去,就在右首。我母亲收藏玻璃器皿。我父亲――当他不在冲洗他那几块旧的岩石时――就尽可能整理起达尔文的所有文稿和各种手迹珍本来。你瞧,他们是生活在往事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约克给我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他似乎多少让我看到了现代的情况。我父亲是一位孤立主义者。"
  "也许我会很喜欢你的父亲,"我说。"我也是一个孤立主义者。"
  派尔是一个文静的人,那天晚上却很有谈话的兴致。他说了些什么,我全没有听进去,因为我的心思全放在别的上面。我竭力想使自己相信,杭先生有其他的办法,不致于采用直截了当的粗暴手段。不过在一场这样的战争中,我知道,是没有工夫踌躇不决的:手边有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法国人用凝固汽油弹,杭先生用子弹或小刀。我对自己说,我不是生来做裁判的人,但是时间已经太晚了――我要让派尔谈上一会儿,然后再警告他。他那一晚可以在我这儿过夜。他们不大会冲进这儿来。我想他当时正谈到他的一个老保姆――"实际上她比我母亲对我还重要,再有,她过去常做的那些蓝草莓馅饼!"这时候,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身上带枪吗――由打那天晚上以后?"
  "没有。我们公使馆里有命令……"
  "但是你是在执行特殊任务吧?"
  "带枪并没有什么用-一要是他们想干掉我的话,他们随时都可以下手。好歹我跟一只白骨顶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在大学里,他们管我叫"蝙蝠"――因为我在黑暗里看得见,就跟它们一样。有一次,我们大伙在一起闲混……"他又叽叽呱呱说开了。我又走到窗前去。
  一个三轮车夫在街对面等候。我无法肯定――他们看来全都差不多,不过我认为他不是先前那一个。也许他真有一个客人让他在等候。我心想派尔待在使馆里最安全。自从我发出信号以后,他们一定把这一晚深夜行事的计划安排好了,那是一个跟达科的那道桥有关的计划。我无法了解为什么要选在那儿,也不了解他们会怎样下手:派尔当然不至于那么蠢,在落日后还驾车驶过达科。那道桥我们这边是经常有武装警察守卫着的。
  "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派尔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今儿晚上不知怎么……"
  "你只管说,"我说,"我今儿心情很平静,就是这么回事。也许咱们最好改天再一块儿吃饭吧。"
  "不,别取消。我一直觉得我跟你有隔阂,自从……嗨……"
  "自从你救了我的命以后,"我说,没法掩饰起我自己加上身来的创伤所带来的不快。
  "不,我不是说那件事。不过那天晚上,咱们还是谈得很痛快,是吗?就仿佛那是咱们最后一次谈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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