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美国人

第36章


我知道了很多你的情况,托马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上别管这个,不过对你说来,也许那是对的――不牵扯进去。你一直保持着这种态度,就连在你的腿摔坏了以后,你还是保持中立。"
  "总有个改变的时刻,"我说。"一时感情冲动……"
  "你还没有到那地步。我很怀疑你是否会有那么一天。而我也不大可能改变――除非是死去,"他很轻快地这么加上一句。
  "出了今儿上午那样的事也不改变吗?那件事也不会改变一个人的看法吗?"
  "那些人不过是战争中的伤亡人员,"他说。"很可惜,不过你也不能每次都去击中目标。好歹他们是为正义而死。"
  "假如给炸死的是你那位会做蓝草莓馅饼的老保姆,你也会这么说吗?"
  他没有理会我这番易于理解的道理。"你在某种速度上也可以说,他们是为了民主而牺牲的,"他说。
  "我不会知道怎样把这句话翻译成越南话。"我突然觉得很疲乏,想要他快点儿走开,去死掉。然后我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从他闯进来之前重新开始。
  "你决不会认真看待我的话,对吗,托马斯?"他带着那种小学生的快活神气埋怨说。偏偏在那一晚,他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快活。"你听我说――风儿这会儿在看电影――你跟我一块儿消磨过这一整晚,怎么样?我这会儿又没事做。"那就仿佛有人正在外边指导他,教他怎样挑词选句,使我没有任何可能来推托。他说下去道,"咱们为什么不上乡村酒家去呢?自从那一晚后,我一直没有上那儿去过。那儿的饮食跟老磨坊的一样好,而且还有音乐。"
  我说,"我宁愿不再想起那一晚。"
  "很对不住。我有时候真是个大傻子,托马斯。上堤岸去吃一顿中国饭菜,怎么样?"
  "要吃一顿精美的,你得事先定好。你怕去老磨坊吗,派尔?那儿的铁丝网围得好好的,桥上经常有警察。你也不至于那么傻,会开车穿过达科,对吗?"
  "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到,今儿晚上要是咱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晚,那该多么有意思。"
  他动了一下,把酒杯打翻,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幸运的兆头,"他呆板地说。
  "我很抱歉,托马斯。"我动手把碎玻璃拾起来,放在烟灰缸里。"怎么样,托马斯?"这些碎玻璃使我又想起了凉亭酒吧那许多流出饮料来的瓶子。"我警告过风儿,说我也许会和你一块儿出去。""警告"这个词选得多么不好啊。我拾起最后一片碎玻璃。"我跟别人在美琪有个约会,"我说,"九点以前我没有空。"
  "那么,我想我只好回办公室去了。只是我总怕,一去就走不了。"
  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并没有什么害处。"你晚一点儿来,也没有关系,"我说。
  "要是你真的走不了,那么就晚一点儿上这儿来。我十点钟回来,要是你赶不上去吃晚饭,我就回家来等你得啦。"
  "我会通知你的……"
  "别操心。你就上老磨坊去得啦――要不就上这儿来找我。"我把决定权交还给我不相信的那位上帝手里:你乐意干涉就去干涉吧:他办公桌上的一份电报:公使留给他的一个口信。你不会存在的,除非你有权改变未来的话。"现在,你走吧,派尔。我还有些事情得做。"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疲惫,听见他走了,他那条狗的脚爪在地上低沉地啪啪跑着。
  3
  等我走出去时,附近没有三轮车,得走到奥尔梅街才有。我走下街道,到美琪大饭店去,路上站了一会儿,看他们卸下那些美国轰炸机来。太阳早已落下,他们靠了弧光灯在干活儿。我并没有想着要制造一种出事时我不在现场的借口,不过我既然告诉过派尔,我要上美淇大饭店去,所以我很不合理地厌恶再多说一些没有必要的谎话。
  "晚安,福勒。"原来是威尔金斯。
  "晚安。"
  "你的腿怎么样了?"
  "现在好多啦。"
  "又发出了一篇精采的通讯稿吗?"
  "我让多明格斯去搞啦。"
  "哦,他们告诉我你当时正好在场。"
  "是的,我在那儿。不过这些日子版面很紧。他们并不需要多少稿件。"
  "这行当已经很乏味了,是吗?"威尔金斯说。"咱们该生在罗素和老《泰晤士报》的时代。用轻汽球发新闻稿。那时候,你还有时间写些十分出色的东西。嘿,他甚至会用这玩意儿写出一整栏。豪华的大旅馆,轰炸机,夜幕的降临。如今,夜幕再也不降临了,是吗,这么几个钱一个字的电讯稿。"远远的高空中,你可以隐约地听见大笑的声音:有人打破了一只玻璃杯,像派尔先前那样。那声音像冰柱似的传到我们这儿来。""灯光照耀在美女和勇士身上,""威尔金斯含有恶意地引上一句诗。"今儿晚上有事吗,福勒?乐意上哪儿去吃一顿晚饭吗?"
  "我正要去吃晚饭。上老磨坊去。"
  "希望你吃得高兴。格兰杰也在那儿。他们该做一个广告:格兰杰特色之夜。
  专为那些喜欢有噪音背景的客人。"
  我向他说了再会,就走进隔壁那家电影院去――埃洛尔・佛林,也许是泰罗・宝华(他们俩穿上紧身衣裤后,我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吊在绳子上,从阳台上跳下去,骑在光背马上,驰向彩色的黎明。他搭救了一个姑娘,杀死了他的仇人,过着一种安乐的生活。那是一部人家所谓的给小伙子们看的影片,不过让他们看看俄狄浦斯两眼鲜血直流,从底比斯王宫里跑出来,对于应付现代生活,肯定是一种较好的教育。任何一种生活都不是好像有魔法庇护的。派尔在发艳,在从新渊回来的公路上,一直都很幸运,但是幸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人们还有两小时好看看,任何符咒全都不是万灵的。一个法国军人坐在我身旁,一只手放在一个姑娘的大腿上。
  我很羡慕他的单纯,且不管他是快乐还是痛苦。影片没有放完,我就走出来了,叫了一辆三轮车上老磨坊去。
  酒店四周布满了铁丝网,防止手榴弹袭击,有两个武装警察在桥头站岗。店主人吃了自己店里丰盛的勃良第饮食,长得肥头胖脑,亲自让我走进铁丝网里边去。
  那天晚上很闷热,酒店里一大股肥鸡和熔化了的黄油味儿。
  "您是来参加格朗雅尔先生的宴会吗?"他问我。
  "不是。"
  "要一张一个人的桌子吗?"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想到往后的日子以及我可能不得不回答的盘问。"要一个人的,"我说。那简直就像我已经大声说出,派尔死了一样。
  酒店只有一个大厅,格兰杰他们占了厅后面的一张大桌子,店主人给了我一张离铁丝网最近的小桌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怕玻璃片给打得乱飞。格兰杰招待的客人,有几个我认识。我在坐下前,先向他们哈哈腰:格兰杰本人掉头望着别处。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过他了――自从派尔坠入爱河的那一晚以后,只见过他一次。也许那天晚上我说的一句什么话透过那层酒精的雾气,冒犯了他,因为他怒气冲冲地坐在桌子的头上,只是公共关系处长的妻子德普雷大太和新闻联络处的迪帕克上尉对我点点头打招呼。另外有一个大个子,大概是金边来的一个旅馆主人,一个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法国姑娘和两三张我只在酒吧间里见过的脸孔。这一次看来是一场安安静静的宴会。
  我要了一杯茵香酒,因为我想给派尔一点儿时间上这儿来――他们的计划失败了。只要我没有开始吃晚饭,那就仿佛我还有时间抱着希望。接下去我又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么。希望O.S,或者且不管他那帮人叫作什么,一帆风顺吗?希望可塑炸弹和泰将军万岁吗?还是我――一偏偏是我――希望出现什么奇迹:杭先生安排的一种讨论方法并不仅仅是死吗?倘若我们两人在从新渊回来的公路上全给人干掉了,那会轻松上多少啊。我那杯茵香酒喝了二十分钟,然后我才叫了晚餐。那时候已经快九点半:他现在不会来了。
  我不想听,偏又在听:听什么呢?一声尖叫?一响枪声?外面警察们的某种行动?但是,无论如何,我大概不会听见什么,因为格兰杰的宴会正热闹起来。那位旅馆主人有一条动听的、没受过训练的嗓子,他开始唱起歌来。又开了一瓶香摈酒,其他的客人也都加入唱了起来,只有格兰杰没有作声。他坐在那儿,用愤怒的目光瞪视着大厅这边的我。我不知道会不会殴打上一场:我可不是格兰杰的对手。
  他们在唱一支感伤的歌。我坐在这边,一点儿也不饿,面对着一份夏尔公爵面包感到很抱歉。这时候,我几乎是第一次想起了凤儿。我早知道她平安无事了。我想起派尔坐在地板上,等候越盟的人到来时这样说过,"她像一朵花一样鲜艳。"我当时曾经轻率无礼地回答道,"可怜的花儿啊。"如今,她再也看不见新英格兰,也不会知道玩凯纳斯特牌的秘诀了。也许她一辈子也得不到安全感:我有什么权利把她看得还不及广场上的那些死尸有价值呢?痛苦不是随着数目而增加的: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包容全世界所会感到的痛苦。我曾经像一个新闻记者那样用数量来判断,我背叛了我自己的原则,我已经跟派尔一样卷入进去。在我看来,任何决定从此都不会再是简单的了。我看看我的表,差一刻就是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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