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玉簟秋

第13章


头脑似被烈火轰地一烧,我的眼睛必定是血红了,怒气与害怕在胸口不顾一切的汹涌跌荡,如万马奔腾不休。竭尽全力屏住气息,慢慢一字一字吐出,如同金石掷地有声:“母后可以杀了持逸。持逸一死,儿臣必不苟活于人世。”
    槿汐姑姑脸色大变,慌忙劝道:“帝姬何出此言!”
    我慢慢端正衣衫,复又下跪道:“儿臣是天家帝姬,一言既出,定无反悔之意!”
母后闻言一愣,右手掣过案上的梅子汤盏一举,汤水已然洒了出来。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忽然又慢慢将那汤盏放了下来。猩红汤汁的颜色落在月白锦缎的地毯上像一滩凝固了的血液,我默默不语。
    母后怒极反笑,朝槿汐姑姑道:“好!好!你瞧哀家生的这三个女儿!”母后一提到两位皇姐,语气中已带了一丝微不可觉的怅然与无奈,“哀家只有这三个女儿。远嫁了的胧月自是不必说了,她去国离家是为咱们大周换一份江山安宁。灵犀这一生是不会再嫁了。”母后语气中的哀痛之意渐次明显,凤头金钗哗哗乱点,声音玲玲如急雨,“哀家眼前只余了你这一个女儿,如今倒好,你为了一个和尚竟要与哀家以死相争。你……你……”母后一口气哽咽在喉间,槿汐姑姑吓得脸也白了,慌忙去拍母后的背,便要叫人进来。母后极力挥手,又咳又呛,断续道:“糊涂!……这样子……能叫人瞧见么?!”
    我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忙不迭跪行至母后膝下,双手端了茶盏喂母后喝下去,竭力抚着母后胸口让她气息平静。好一会儿母后才平定下来,我垂泪道:“儿臣不是故意要惹母后伤心气恼。万望母后垂怜女儿,女儿不能嫁一个自己不钟爱的人,凄苦一世。”话语未定,终于忍不住伏在母后膝上呜咽着哭了起来。母后的裙上绣着牡丹凤凰的花色,针脚细密,那凤凰羽毛光华,展翅直欲从衣上腾飞而起。哭得久了,连牡丹那样鲜艳娇媚的颜色也被泪水洇成了颓败的灰。
第十七章
        母后的眼泪一滴滴滚烫落在颈间,灼的刺痛。仿佛是许久竭力自持,抚摸着我的脖子,缓缓道:“你和你胧月姐姐不同,不用为母后分担社稷家国之累;也不像灵犀,非要为了予澈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母后膝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后身边,嫁个疼爱你的夫婿,一辈子过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温仪姐姐她们一样,做个安乐享福的帝姬。不好么?”母后缓一缓又道:“你好好想一想,不要说大周开国百年来未曾听过,即便放眼历代诸朝,何曾听过有和尚还俗做驸马的?”
    我垂泪,倔强着疑惑道:“母后,这是儿臣真心中意欢喜的男子,缘何这样能不如意呢?只因我是帝姬之尊么?”
    这世间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得已、不如意。成千上万,我所见识过的真正不多。我的人生,一直那样安逸无忧,有母后和皇兄的照拂。所有的情伤爱痛,全是灵犀姐姐留给我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所有所有的不如意,唯有一个持逸,唯有这一段姻缘。唯有这一个,这不如意似一串佛珠,冷硬的四散开来,牢牢地硌进心里,一个,又一个,逼迫着我生疼生疼地疼着。
    母后眉头微皱,无限酸楚,抱着我的头道:“孩子,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八九,又岂只你这一桩。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哪怕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和持逸,不要勉强了罢。”
    我哽咽了嗓子,抹一末泪,仰头道:“我偏要勉强。”
    母后凝望着我,久久道:“你勉强得了自己,也能勉强得了他么?他一心入佛门,更是亲口为他求来的。”母后沉声道:“持逸自然有他的好,可是楼归远也并非十分不好,毕竟凤台选婿,他是你自己选来的。”
    “嫁给楼归远,被他小心呵护珍视,他会容忍我的一切,我们可以做一对普通的帝王家的夫妻,安乐到老。原也不是不可以。”我抬头定定看着母后,“可是我遇见了持逸。母后,你不晓得,我遇见了持逸,我爱上了他。这是命数。佛要他来到我的生命里,如果我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我不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我不能够。”我的声音里有了刚硬和强悍的底气,“母后,若换作是你,你能够么?!”
    母后大震,面色白了又白,竟是笑了起来,“哀家能够么?”母后笑着反问。
    母后的笑容这样凄凉,每一丝笑纹里都饱含着痛苦的痕迹,几乎是有些惨烈的意味了。我心下害怕起来,长这么大,我几乎没见过母后这样古怪的笑容。槿汐姑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跪在了地上,看着母后,大声唤道:“太后,太后——”
    母后对我和槿汐姑姑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是那样微笑着,微笑着。
    片刻,母后转过头来,已经是平日的平静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母后的失态,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我惊讶着,母后只是如常的样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缕凝聚的电光。
    母后松快地笑一笑,对我说,“有什么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肠,只以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得到了。”我心里气愤极了,母后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母后不是一个人,母后有你们,你、灵犀、胧月,还有你皇兄,有你们,母后再做不到的事,也得做,还要做得仿佛甘之如饴。”
    母后的话我并不十分懂得,而槿汐姑姑,却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她扶着母后的手,轻声道:“太后,您别再说了……”
    我只是不懂,不懂,多少的前尘往事,淹没在大周的风烟晓雾之中,我俱不知晓,我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如母后所说,怎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我只深深的觉得,母后的说法,是错误的,不近人情的。
    我霍地站起,骤然拂袖而去。
    临近八月十五,我愈加急怒,急怒之下也是无计可施。
    母后已经下令,通明殿从即日起要为雪魄帝姬出降祈福,要沐浴斋戒,轻易不可出殿。而看守芳菲殿的侍卫也突然增加了不少,美名其曰“帝姬即将出降,需得加强宫中禁卫”,如此,我和持逸想再见一面,也是难于上青天了。
    萧萧的雨连绵落了三五日也不见有放晴的迹象。一层秋雨一层凉,暑热的尾声也渐渐消弭在秋雨的缠绵萧索里了。
    仿佛只是一个夜晚,青郁葱茏的梧桐树叶就有枯黄的痕迹,细细一脉,似心上一缕不能弥合的伤口。
    我与母后,终究是隔阂了。
    连着几日,我都不去向母后请安,对于母后的探视,也只作不知。
    我知道,我是任性的,可是母后的话,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看到她如常般美好宁静的深情,忽然觉得陌生而疏离。
    如是,母后也只远远看我一眼,不再敢和我说话。
    我急于想见持逸,急不可待。这种心情无计可施,亦无法言说,只逼迫得自己内心如焚、坐卧不宁。
    我想念这个男人,十分,非常。
    我想要他带我走。
    因为我无法做到,爱着一个人,却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以夫妻相称。
第十八章
       八月初三那一日,我去泉露池中沐浴。照例的侍从宫女一大群,浩浩荡荡往泉露宫中去,我只扶着串珠的手,紧抿着嘴默默行走。串珠的手,有点冒冷汗,涔涔的黏腻。我无声望她一眼,她只垂着头。我轻声安慰她,“别害怕。”
    她用力点一点头,“奴婢不害怕。”
    半个时辰后,我穿着串珠的衣裳从后角门转出来。雨下得有点稀疏,涟涟的,像女人的眼泪成珠。我撑着伞,疾步行走。
    持逸则由芷儿引了在昭宪太后的旧佛堂前等着。那里人烟荒芜,早已荒废了许久,自然是不会有人察觉的。而串珠,则代替我在池中沐浴。
    见到他那一刻,我几乎是飞扑入他怀中的。
    伞落在了地上。
    一层又一层微雨随风飘落,我只是浑然未觉,他身上的温度驱逐了初秋的一缕微薄的寒气。我瞬间觉得安心,一颗扑腾不定的心有了着落的地方。
    他很快推开我,动作坚定而有力。我抬头,湿润的空气与蒙胧的水雾在温柔的夜色里拂面而来。他迅速退开几步,离我有些远。蒙昧的夜色下,他的眉梢与光洁的额头上已萦着许多细细的透明的水珠,水痕滑过他的脸庞,似秋露凝光。
    他这样美好,可是神情这样冷寂而疏远。
    我轻轻唤他,“持逸。”
    他温和地答了一声,倏忽又变了脸色,更退开几步,漠然道:“请帝姬不要再与小僧相见。”
    似乎有冰凉的雨水灌入天灵盖,一缝一缝地漏进冷意。几乎不能相信,“持逸……你说什么?”
    “帝姬”,他的神色有些沉痛,“小僧不该到宫里来,也不该再和你相见。帝姬即将下降,夫婿英朗,关爱帝姬,来日必成佳话。帝姬身有所属,小僧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伤心。一切都是小僧的罪过。帝姬是金枝玉叶之身,太后和皇上的掌上明珠。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